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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四 红尘家姓(二)

行行 小羊毛 3529 2024-02-28 11:53

  出发去盐官,已是八月十五当日了。

  在此之前,君黎带人去厚土庵再作了丈量。这差事本来或也消交给沈凤鸣,只不过夏家庄与一醉阁两边都倚赖沈凤鸣多留些意,加之他本要为洞庭之行仔细择人,终是分不出身来了。

  待到帮了几名女尼将一应什物都搬去了法清院,丈量与图记也便完成得差不多了。新总舵的事情占去了君黎大部分时间,毕竟这般事情不便邀外人参与,他也只能仔细回忆金牌之墙的一些屋舍位置暗道玄机,于机关细节不明之处每每去向深谙此道的瞿安请教,依着地势,自己将“厚土之堂”内外一一作了测绘和细划。

  若非他本懂得奇门八卦,此事只怕还难以做成,不过他倒借此发现一个好帮手欧阳信。

  欧阳信在他这次带回来的三个黑竹旧人里最为其貌不扬。君黎与吴天童石志坚都算交过手,唯有欧阳信,原本只是知晓他擅飞檐走壁罢了,哪料这个看似鼠窃狗盗之徒,大概是摸进各式深宅大院的次数多了,竟然对于筑屋排布格局纵深之事很有心得,对这规划之事大有帮助。

  纷忙好几日,完成的也仅仅是纸上之功,厚土庵要真正变作“厚土堂”,动起土来却也颇要耗些时日。君黎当下干脆将兴建之事尽数交给了欧阳信,估出了三四日的空隙,准备先将盐官之祭践行。

  事关他的还俗回姓和终身,也事关净慧贺撄与叶之昙的阑珊旧结这一行就算路途不远,终究还是极为慎重拖延不得的。几人料理完手头之事,也顾不得正当佳节,便整理行装,约定于十五一早出发。

  盐官镇距离临安百多里路,恰是一天的脚程。傍晚时分,一行人果然已听见远远的江堤外传来潮啸哗然之声,镇口的大牌坊亦遥遥可见。君黎对此地是很熟悉的逢云道长生前并不愿带他回了临安,所以在他记忆里的看潮,便都在这个地方了。旧地重游,一时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这一股扑面而来的混合了江和海的气息,大概正因为太熟悉了,才让他越发意识到那个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人已再不可追,现在以至将来会陪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人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种难言的紧张在此之前,他见过单疾泉,见过凌厉,见过朱雀,向他们都禀过了与刺刺的事情,可那其中所有的紧张都加起来,似乎都比不上这一次要将此事告诉他的这位师父哪怕,那一些人都还活着,而逢云其实已死了。

  “师父所在距离此镇再有十几里便到,我们今晚先宿在镇上,明日一早过去祭扫,师太前辈以为如何?”他开口道。

  净慧点头:“如此甚好。今日适逢中秋,我看此际霞色稀薄,晚间在镇上赏月想必也是不错。”

  刺刺闻言,不无小心地将他拉了一拉:“君黎哥,一会儿我们能去看潮吗?”比起赏月,她更在意看潮赏月她年年都赏,可是闻名天下的浙江大潮,她还从没看过。

  君黎笑了一笑。“能。”一顿,“师太前辈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也同去看看吧?”

  净慧微笑摇头:“年岁大了,走了一天有些劳累,贫尼倒想早点觅一处休息。”

  这话自然是托辞净慧或贺撄不管上没上年纪,也绝非不识趣,当然不会去搅扰两个年轻人独处。

  君黎也便笑道:“那我们先去客店若我记得不错,前面不远就有一家。”

  刺刺又小声道:“可是天很快就黑了,晚了还能看得见吗?”

  “月明天朗,怎会看不见?”君黎道,“若单以一天而论,子午方是此处水势最盛之时,现时潮水尚远,夜间反倒更汹。”

  刺刺雀跃道:“那好,我们晚上去。”

  四人到客店落了脚,填饱了肚子,圆月已初升起,晃晃然大得有些不真实。待到出门时,整个夜晚已变得很柔和月光并没有倾泻而下,那深邃的橘黄与其说是泻出了什么光亮,倒不如说是在吞噬着黑暗还更贴切。

  镇子距离入海还有一大段路途,可与这潮声一起弥散在空气之中的,却分明已是股湿咸的腥味每年八月的大潮本就是海水倒灌入江,从入海口甚至能一直倒灌二百里,直灌涌到临安府的江面。临安居民一向很有八月出东门看潮的习惯,到了这盐官附近,潮固是很大,可大堤荒芜,真真算不上什么胜地,反而不比临安游客众多。

  江堤就建在镇子外面。方是戌时,潮声已然汹涌得足以令人心旌摇动。两人先到堤上望了望在这样的地方,土堤自是修得极阔极高的。堤上算不得很干净,些微粗粝的沙粒覆盖在硬土之上,甚至目光过处,偶尔还能看到些贝壳碎片,并无半个人迹。堤下远远看去是一片滩涂,此刻水线至少还在两三里外,极目只能看见一道道白线在月下闪着森然而不连续的磷光,先后推挤,不断地拓拓着江岸。

  刺刺有些失望,“君黎哥,怎么这么远?都看不太清楚。”

  “一眨眼工夫就涨上来了。”君黎道。“不信你看着。”

  刺刺迟疑了一下,“真的不能下去看看?你不是说,子午水才最盛,现在距离子时还有足足两个时辰呢,那时候我们早回去了嗯,我们也不靠近,就到这江堤下面,若是感觉到水快涨上来了,就赶快上来,你说好不好?”

  君黎估摸了一下水势的确,现在的回潮还不是很凶。若真有涌起的迹象,以自己与刺刺的身手,趁速避上土堤总还不成问题。他便点了一点头,“也好。”

  他熟门熟路地寻到了江堤中间特意留下的一段人行土阶,刺刺便忍不住嘻笑起来,“君黎哥,你以前是不是也老是溜下来?”

  君黎不得不承认,自己小时候也曾像刺刺这般好奇欲要近看大潮的。那时逢云道长对自己又是纵容又是担心的模样,是不是也便正如自己此刻紧张地拉着刺刺呢?

  早前的大潮显然已浸湿过江堤,滩涂之上泥泞一片。刺刺下了土阶便兴奋非常,早忘了答应过他只在这堤下看看,挣脱出手来便往江边飞奔而去。

  “别乱跑。”君黎喊了一声。可是他知道拦不住她,就像当年的逢云也拦不住自己,除了一直紧紧跟着,没有别的办法。先不说他曾亲见过潮水铺天噬人之景象,其后才敢信天地之巨力绝非人力所能抗衡,单说滩涂并不平整,泥沙之下多有碎石,除了沾得鞋袜都是湿漉泥泞,脚底只怕都要生疼。刺刺看似足不点地,轻巧如风,可毕竟人非飞鸟,在这般不平整的碎石之地上,疾掠反而更易受伤。

  不过她总算轻功颇佳,若从此而论,君黎觉得,她比当年的自己总还是叫人省心一些。

  这一口气奔近了里许,他耳听得潮声愈隆,紧了几步拉住她,“别再往前去了,已经很近了。”

  这里的确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接一个巨大的白色浪头仆继而过,甚至浪头交相叠起时,劲风扑面,那水珠竟如要溅到跟前,而那声喧咆哮,若不是他现今学会了以“流云”传音,直要喊叫着才能互相言语。

  刺刺大概也觉到了扑面水意,放慢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停步盯着他瞧,面上竟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

  “笑什么?”君黎欲待拉她回来,不防刺刺却反将他拉到靠江的一面,“你站这里。”

  他不知她又想到什么主意,正欲开口问她,却见她面色忽变潮水澎湃轰鸣,他只觉身后一蓬凉意突然袭到无处躲闪互相拍撞的巨浪毫无先兆地在他背后挤成一道高墙,激起的大水轻易将他从背心到身前,从头顶到脚心浇了个透。

  才不过两句说话,潮水已经涨出了许多,就连刺刺得他挡了少许,也被泼了个半湿。她面色白了一白,不过,片刻愣怔之后,却反而咯咯笑出声来。

  “还笑得出。”君黎面露愠色,一把拉了她,向回便走。

  浪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不过是偶然一凶便已退远,可这样的来势多少还是让刺刺听话了点,跟着他又退回了江堤之下。天时还算暖和,虽然湿了衣衫,倒不觉得冷。两个人在堤下坐了,君黎绞着衣角,刺刺便披落下一头潮濛濛的长发来。

  “还没到夜,就湿成这样。”君黎道,“要不要回去?明天再来看也是一样。”

  刺刺却显然没有回去的打算,笑吟吟地道:“君黎哥,你没想到吗?方才你站在那边,我看着你,不就是我们那招‘潮上望君’?”

  君黎怔了一怔,只感无奈好笑。“潮上望君”这个合招的名字本就是刺刺起来取笑他的,而今要用这一身湿漉漉地来合了这四字的本义大概只有刺刺这般天真心性的,才会觉得要紧好玩。

  他却也不好斥责她,咳了一声,“朝水为潮,夕水为汐现在是晚上,要说也是‘汐上’。”

  刺刺知道他不过咬文嚼字,嘻嘻一笑,挽着他不再说话。

  月亮渐渐升得高了,深邃的橘色一点点化为淡淡柔金,温温和和地洒落下来,照得两个人的眼睛与面容都越发明亮。可是潮水升得比月亮更快坐着还没说几句话,那浪头又高了起来仿佛又要打到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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