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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不辨晨昏(二)

行行 小羊毛 3402 2024-02-28 11:53

  带有伤这三个字是足以令刺刺大惊失色的。在她看来,君黎还是去年认识时候的那个拙笨的身手虽然他有时候表现得已不那么拙笨。若说先前还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要往梅州那么远的方向去追,这一下倒是坚决了。至于无意她根本没想过无意会不听自己的。反正他连离家这件事也是非要靠了自己才出来,她是不信他能一个人在临安城里找人。

  只是,无意终究还是有些惆怅。刺刺后来在路上一再追问,才逼得他承认了娄千杉这个名字出来。她未料真的会是她,可也只能答应他,在梅州找到君黎之后,回来与他再寻娄千杉的下落。

  兄妹两个不认得路,再是心急火燎地要赶,也只能一路问着走着,也绕了些路,没在途中就追上了夏铮一行。可巧进了梅州城,堪堪见到当地百姓围观新官上任,她一眼见到了夏铮,却没见到君黎,心中便已急了,可不管什么禁行封路的,径直便上前去相询。

  夏铮见到她,也吃惊不小,但正当着那许多官员的面,他不好细谈,只能示意众人自己与她相识不打紧,听她问到君黎,便说已在郊外分别,只叮嘱了句若找到他,请他来城里一聚。一则他仍不希望君黎就此离去,二则毕竟与刺刺也算有渊源,碍于场面未曾招待,也过意不去。

  刺刺听说君黎该在附近,心中一时竟有些心花怒放之感,随口答应了便与无意出来寻,只是,在山下与那个他们还不认得的葛川匆匆忙忙一面的时候,那样的心花怒放直觉地转为了些不好的预感。

  虽然不认得,可这擦肩而过面色有异之人似乎身负武功。她也不敢多加招惹,只是转了转头,往山坡上而行否则,她还真不一定会上山。

  君黎却不知道那许多故事。他重伤初醒,一再震惊,到此刻才心神渐朗,确确定定地意识到,昨日倒下时以为的那所谓的濒死幻觉,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实。

  想来也真的羞愧难当在那时见到她,真的以为自己这一生就仅剩下了她这么一点美好的回忆。可清醒起来,其实父母双亲至交好友哪一个又不重要?若真的有一天看到濒死之幻,该也不至于将他们置于无地的吧?

  可那时自己好像还一直那般紧紧抱着她,叫着她的名字,甚或不知道还说了一些什么样的胡话。他直是不愿意去回想,恨不能现在就钻进这背后支撑自己的干草垛里,不要见她的面了。

  刺刺并没有提到那些。他明白,正如自己也不曾在陈容容发现弄错了幻境和现实之后,重提任何一丁点儿令人尴尬的细节。可那时的自己是知道一切的,刺刺呢?刺刺又明白吗?

  她哭笑完了,与无意也闹完了,此刻变得静静地就这样坐在边上,看着君黎。

  “离天亮还有会儿,君黎哥,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下,我们再慢慢说。”她开口道。

  君黎其实已一点都不困。睡了一天一夜都不止,哪里还会困?但他看刺刺和无意的样子,就知他们必是没睡好,大概也是在看自己情形好一点之后,才撑不住眯去了一会儿。

  “好啊。”他说道。“你们也休息吧。”

  刺刺嗯了一声,便招呼无意一起将君黎又扶了躺下。末了,她忽然左手一抬,那袖子滑了下来。

  “你看。”她盈盈地笑着,像要给他看最好的宝贝。

  那是腕上的一个草环,在这蓝黑色的夜里,仍然泛着那么青翠的颜色。

  “我现在做得比以前好了。”她笑着。“不会散开了!”

  那笑那般美好,美好到他想闭目不看。可那样的掩饰不会显得太拙劣么?她愈是那般令他心旌摇动,他愈是不敢有任何掩饰,只能那样看着她,甚至要对她回以微笑。她带着欢快的满意躺下睡了,可他,微笑过后,心里余下的却竟然是痛。

  那是真真切切的痛,如同被利刺狠狠地扎透。刺刺,我真的有点明白了这俗世里的一些儿情怀,我真的有点明白了。我看过了好多人的运命和他们的情怀,我还曾那样做一个旁人命途的指路人和评头论足者可我却是不能够拥有那些的啊。

  他在他们都寂下的暗夜想得喉头一甜,紧紧闭着嘴,才没有让那一口血溢出了嘴角。刺刺,你要我认错,要我再也不抛下你一个人去做什么事,可事实是我最后终究还是会走,会离开你们,而不可能与你们一直同行幸好我料想你对我没有那样的执着,只是出于善良才这样来找我。只要将来能让你觉得我不再会遇到危险,你定也不会违逆着你父亲的意思非要跑出来寻我了吧。

  可他也不知道这样的猜测对不对。他闭上眼睛。在这次见到刺刺之前,他也低估了她,没料到她还会再来找自己。这个小姑娘总是令他这般惊讶的;她所有的举动,总是要出乎他的意料的。我真不知若我再次一走了之,会否反更激起了你的意气来更适得其反呢?

  他毫无睡意,又睁眼,良久,在昏暗之中转头,去看那一边的昏暗之中的这对兄妹。已经可以转头了吗?他试了一试,肌肉的僵硬消退,身体似乎可以活动起来了。她方才说对我扎了针,倒似乎是记得有人提过,他们的亲生母亲原是擅长针灸之术,想来她或者无意对此也稍为通晓。不过,身体僵硬一消,那些痛伤反愈发明显了。

  他便感觉到,至少,“阴阳易位”的那些症状还没消除,连同胸口那些细碎麻痒的外伤。针灸之法大约也是冒险,梳理了自己混乱的内息,导顺了周身经络,将葛川掌力所致的影响稍许减去。可毕竟无意和刺刺都不是内功行家,自己距离痊愈,差得还远。

  他坐起来,盘膝运功。功行周天,他神智清明,比起昨日的混混沌沌,如今已经自如得多了,一切知觉也都敏锐起来,他听得出,他们都睡着了,就连沉而不浊的呼吸,都好像带着那样青草般的气息。

  自己的腕上,果然也戴着一个同样的草镯。他运功毕了,将左手抬起。清爽而好闻的青草味道,正是醒来时嗅到的那一种。

  外面天又已透了亮。他在这弱光里起身,走出外面。这原来是这片山坡的山脚。他向着那日头将出未出的方向,怔怔看着。

  那也是来时的方向。

  不知接下来更要怎样?你们远道而来找我,我理应也将你们平安送回,只是不知这一路,又要如何相处才好?

  他试过太多种方式,狠心绝情的避而疏远的刻意有礼的可她却只有一种方式唯一他做不到的那一种:真实的。

  便是她的真实,让他所有的方式都显得那般漏洞百出。难道只能顺其自然?他一时想着。可一时却又惊觉:怎能顺其自然,任其放纵!

  心思微乱,忽然听见屋里刺刺惊慌道:“君黎哥?”像是突然醒了,找不见了他。他没来得及应声,她已经冲出来。“君黎哥!”她呼得益发惊惶,那整个语声都像扭曲了,以至于他忽然无法想象若自己是真的走了,又会留下一个怎样的她。

  刺刺这一冲出门外,自然就见到了他。她喊声忽止,心情如受大起大落,真不知要怎样来形容,见他回身,扑上来只是那般将他一抱。“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又走了……”她不加掩饰地喊着。

  君黎抬头已见屋里无意也闻声正待追出来,可一眼见到两人如此,脚步一停,又往昏沉室内退了回去。他甚至看得到他脸上刚刚还是担忧一闪却已换为了窃笑,然而刺刺在怀,他无法解释任何一句。

  也根本不知有什么需要解释。

  而后刺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自他怀里抬头。第三次,她感觉到了他过快的心跳。那般快的脉搏她在他腕上抓到过,在他颈上摸到过,而此刻,在他胸口听见。

  她终于有些依稀地觉得这并非因为他说了谎。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说。他连动都没有动一动。她呆呆地看着他,就像也呆呆地审视着一个为何要不顾一切来找他的自己。

  可下一刻,她已经重新抬手拉住他。“你伤那么重,起来干什么!快回去了!”

  他木然跟着她回去,身体像不是自己的,恍惚间觉得她还像昨日一样,支撑着自己的身躯,再一晃神,才发现她只不过拉着自己手臂。可无论是哪一种好像总是她在带着自己前行,是她在指引着左右着自己的决定。

  “刺刺……”他伸出另一只手,要把她的手从他臂上抹去。他想脱离这种不自觉的亲近,从现在就开始。

  可刺刺忽然转回头来看他,他的手还在空中。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一双流动着的眼睛,就是这样望着他和他的手。

  他的心忽然不受己控地软了不是软弱,而却是柔软。那只带着坚硬的推阻之意的手竟然也变得那么柔软那么柔软地往她发丝里,捉去了一线扎在其中的碎叶就像本来就打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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