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之结果如此,我当然相信。”夏君黎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手腕,向两人行了一礼,好像还是以前温和谦恭的样子,“今日之举多有冒犯,改日我自当再行登门向凌大侠还有凌夫人请罪。这会儿便先告辞了。”
苏扶风心中忿意不消,正要再说什么,五五却已寻摸了过来,见状吃了一惊:“爹,你怎么怎么受伤了啊!”
“是我的不是,”夏君黎只能向他苦笑赔礼,“太久不曾握剑,你爹让着我,我却下手不知轻重,怪我。”
他的手早不动声色藏在袖里,五五自瞧不见他腕上冒血,闻言大是把他骂了几句。夏君黎也不反驳,五五见他如此,只能气呼呼道:“那你到底要不要留下来吃饭难得来一趟,真就饭也不吃啊?”
“我还有事。”夏君黎道,“我已经同你爹娘说了,下回还来,今日就先走了。”
五五还待挽留几句,苏扶风却暗自将他拉了一记。五五一愣,夏君黎已然行了个礼,掉头离去。
苏扶风深吸一口气,口唇微动,欲言又止了数次,终是默不作声上前两步,想要扶住凌厉。
“你想说什么?”凌厉问她。
“想说……”苏扶风垂着首,“我们……是不是看错他了?”
凌厉颈上伤口着实不深,此时血已几乎止住了,并没什么大碍,其实用不着人扶。大约是因为五五在这,他并没有回答。
“你啊,你总还是像以前那般待他,对他手下留情,可他却已不是以前的他了。”苏扶风叹道,“以前他功夫远逊于你,你怎么让他都没事,可现在你可知道方才多险,可知道再多给他那么一刹半刹的余地,你就……”
她摇摇头:“你倒是不想伤他性命,他呢,他却还一心向你下杀手!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实未想到他竟真变得……”
她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望着凌厉身侧,好像见到了比适才两人对决时那“神话”还更不可思议之事。那里正是一片嫩翠竹枝,在高处叶片筛下的淡阳里静止屹立。不知是否感应到了她的目光,那枝干好像才突然想起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簌簌抖动起来。
不是。不是抖动。苏扶风意识到的时候,竹干已倾斜下来不是一支竹,是至少十数支从凌厉颈边的高度,整整齐齐地断为上下两截,那上截陡然倾滑而下,断处那般光结整齐,即使从未用过刀剑之人都能看得出那是被利刃以难以想象之速瞬时削断的。
转头目睹此状的凌厉,此时面上才现出了一点恍然的表情来。“我就说有什么地方不对。”他终于微笑起来,“他那一剑分明出来得那么快,到了我这里,怎可能比我慢了这么多。原来……”
他重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丝裂肤的凉意,原来只是夏君黎将尽未尽的一点剑势余波。
苏扶风怔怔然看着竹枝尽数倾颓于地,方抬起头:“你的意思是他对准的本也不是你的咽喉,而是你右后方这些竹子?”
凌厉点点头:“看起来,我和他都把这一剑用完了,至于谁先谁后,这实在不好说,真要有什么结论,那便也只有……”
他不觉停了一下,笑道:“他这人其实也没怎么变,不是么?”
苏扶风默默不语了半晌,方道:“他最好是没怎么变。”一顿,“可不管怎么说,你却怎么怎么竟敢冒这样大险,你怎敢就真拿自己性命去赌这场输赢?万一他万一他真就变了呢?”
凌厉俯身将丢在地上的兵刃一一拾起来。“换作适才是你,你怎么做?”他问。
“我?我自然是……”苏扶风话待出口,忽然却有点不确定自己的答案。
她不知道她会怎么做。她从一旁看时,只觉得,如在两人之中只能择一活,那自然盼望着留下来的是凌厉;可若是自己站在那个人的对面,想起也曾不疑深信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起那些朝暮间终不可能一笔勾销的情谊,在出手的刹那,便终不可能坚冷到一丝一毫的迟疑都不存在。
“你现在明白,他真正想得到的答案是什么了吧?”凌厉笑,“他想求证的与其说是我是不是什么‘神秘人’,不如说是我心里对他还有没有这分迟疑。”
“可这不就是不信任你?”苏扶风道,“要是以前,他才不会这样他全心笃信于你,何必要试还要如此逼迫。”
“当然要逼迫逼迫之下,才见真心。”凌厉叹道,“你是立在我这一边,当然只替我不平,但若换过来想,适才你我,竟也曾怀疑他真要取我性命而来,又何尝不是没信任他?”
“他都这样了,还不许别人那么想他?”
“这就对了‘他都这样了’这便是你不信任他的理由。你也并不知,他又遭了什么样足以令他不信任我的理由单只是那时疾泉所云,就件件都指向我,既然‘都这样了’,他如何又不该来寻我质问,得一个答案?”
“你倒是替他辩起来了。”
“我只是突然在想,拿性命去赌这场输赢的可不只是我他岂不也一样拿命赌了?甚至若较起来,我欲伤他手腕,其中多少还存了一半是自保之念,而他他削的是竹子,至少在这一剑之中,他放弃了一切自保之手段,唯一可凭藉的,只有我的一念之差而已。若从此而论,他其实是信我的。”
凌厉笑起来:“这结果已经很不错,你也不用太苛责他。毕竟过了这么久,有些本来很清楚的事情都模糊了,他或许真的没有时间再慢慢摸索,所以想把雾吹开,看看我们还是不是他的朋友。所谓‘天意’,有时候可能还真的存在,命不该绝的,便总能生出一条没想到的路来。”
苏扶风喟然:“早知道这样,我也像阿寒那样,不跟过来。白白担了一场心思。”那一面五五似懂非懂地看着两人,实在不大相信适才那么短暂的须臾里,竹林里曾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交锋。
此时的夏君黎已经缠好了腕上的创口。虽说这伤口实在不浅,差一点就要伤到筋脉,但他心情竟然还挺好的。
每个人赌赢了的时候心情当然都是很好的。即使被逼到绝境,凌厉仍然无法对自己痛下杀手倘是“神秘人”,便绝不可能放过这次机会。天意到底可不可信,他不知道,但他至少知道,凌厉是可信的。
否则,他们中一定有一个,没办法看到此刻的夕阳。
夕阳散漫地将身形铺在云里,暖风和煦,以至于他竟然在街上伸了个懒腰。大约是这一战心力实在用去不少,他腹中有点饥饿,便随意叫停了个往巷里叫卖的食郎,往他放下的担子里挑选。
喷香暖融的气味熏蒸上来时,眼皮却不知为何猛然跳了两跳。夏君黎微微一怔,心不知为何也随之突突跳动了两下,像一下提得很高,直高到了嗓子眼般堵得难受至极。悟出“重逢”之后,他的身体已经很少会有这种应激之态了即使遭遇极烈杀气或是极强敌意,对能以此诀揉谐此身内外一切阴阳与纷乱的夏君黎而言,也不过是惊不起波澜的小场面。可既然如此现在这种感觉,又是什么?
他强自平静了下,竟发现平静不下来。这种感觉说陌生也不陌生,与其说是“应激”,不如说是“预感”。这种预感,在夏铮被一道旨意派往梅州的那个早上有过,在刺刺从山坡上被谢峰德偷袭的那个清晨也有过,他还记得,那是种模模糊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与恐慌,非因真有什么杀机敌意在周围,唯发自己心只是借了当下当刻的某种气息来告诉自己罢了。假如所谓“预感”真的存在,那么今日此时的感觉,是不是也预兆着某种不祥?
抬头,那食郎还等着自己点选担中小吃。他却已无此心情了。“我先不选了。有劳。”他匆忙告了句歉,转身快步离去。
“不买还看半天?”被他留下的食郎自然气极,指着他背影大骂,“多几个你这样的,我包子馄饨都凉了,卖给谁去!”
夏君黎赶到内城门处,门竟然早早关了。他方才的欢欣早是无存,心头发紧,上前叫门,守门忙不迭开小门将他让进来。“出什么事了?”夏君黎已发觉几个人面色显见有几分紧张,再往边下看,门侧还藏了两队人看见他之前,大多都直勾勾地瞪着正对入内城的那条不大不小的通路,不知在等什么。
“君黎大人,”一个队长模样的向他行礼,面色绷肃,“方才里面示警是用‘铃’传过来的,要我们守住门口,不可随意放人出去。这事少见,我刚叫他们把门关了,但但到底是什么缘故,还不晓得,看这样子,好像是要抓人。”
“铃”乃是内城司防之中用音钟敲击简单传递消息的法子,越往里“铃”安设得越密集,外围稍微稀松些,但沿途布置,至少能保证几处城门与两司驻所都能听得见内城大多数时候比外城安静得多,用“铃”可谓有效,只不过一向也没什么意外,大部分铃自有以来都是设而未用。
除铃之外,另有一种是“火”,顾名知意,是用举火见烟的法子,但火烟受天气时辰风向影响颇大,还会给人误解是不慎走水,只要“铃”还能用,便不用“火”法。
两种办法在夏君黎初来此内城之前便已有之,他当初为了寻秋葵闯去朱雀府时便惹得内城里响过“铃”,其后还真未有过了。如此却更足见今日之事绝不寻常。那队长说“好像是要抓人”,可要抓的几人?何人?何等样貌?从何而来?如何而来?所犯何事?得手否?缘何竟得脱逃?向何处逃?这些都不知道。事情应该是刚发生在这最外圈的地方得不着确切消息,三个队都只有干着急的份。
夏君黎便借了这队上的马。“今日可有生面孔进去过?”他上马时问了一句。进出内城的寻日里便就只皇亲国戚朝中官员两司人手,另有供物采买戏班乐演之类,也尽数都是熟面孔,每次有专人领入;偶尔才有外面的人受邀进来,总也须有函件信物,最少也事先打过招呼,生面孔当不至于毫无印象。
“今日我一直在,至少我这门定须没有。”那队长很肯定,“记录都有,您要不要看下?”
夏君黎摆摆手,“回头再看吧。”便策马入内。他一向知道进出内城各人走各门,数此门进出之人最多最杂,故此一向查得最严些。若真有什么人想蒙混入内,倒不该选这里。
内城之中果有哨声彼伏此起,行未多远,已遇上侍卫司有人带了数队在沿途安排,见他归来,那为首应属邵宣也之副手,忙一个箭步过来,甚至顾不及行礼。“君黎大人回来了!”他不待夏君黎问话,急匆匆道,“适才大人府上发现刺客,幸无人受伤只是那人逃了,邵大人已带人追去,我们同殿前司刚刚交接,正在各处示告,严加搜找。”
夏君黎甚至稍稍一顿才回过味来:“你说有刺客我府中?”
“我并未亲见,听报是这样。”副手道,“邵大人叫我们向各门传讯,守死出入口,布下……”
他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夏君黎已经等不及听他将话说完。他不是没想过这平静已久的内城偏在自己方回未久便现异常,或正是冲自己而来。而自己既然不在,与这刺客遭遇的,岂非只能是刺刺了。他很庆幸适才那副手说了“幸无人受伤”这几个字,令他还稍许安心。府上亏得已安排了夏铮留下的亲卫哪怕一半护送夏铮去往梅州远未及归,剩下的日夜轮替,也足够应付宵小之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