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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六 残音彻骨(三)

行行 小羊毛 3988 2024-02-28 11:53

  灯火因为俞瑞的高亢晃了几晃,差一点熄去了光亮。夏琰没有说话。他突然有点恐惧每一次他发现一些自己未知的事情在面前揭开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恐惧。顾世忠程方愈如果真的杀了彻骨,也是因为彻骨阻挡了他们寻到琴声主人的去路他知道在自己未曾深想的世界里,那些曾有恩于自己的曾真心善待自己的人都沾染过许多血腥,可是当那血腥这样具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种深深的荒谬感,仿佛这整个人间都不再真实仿佛他自己都要找不到该信任的真实。

  “为了确证这个猜测,我细细检查了那件焚毁的屋子。”俞瑞续道,“那屋子早已烧成一片废墟,就算真的曾有人在那里奏琴,那样的烈火,皮肉骨骼怕也尽数化了飞灰。但我还是在那里收集到几件不曾完全销蚀的东西,后来见了神君,与他说起时,他一眼就认出其中一小块被熏黑的物事的形状那应是支起一具长琴的其中一足,原本多半是金镶玉的质地,那金已被熔尽,只余坚玉原形尚在。”

  “也就是说,那屋子里确实是那个弹琴之人,青龙教发现了他之后,可能是对付不了,就放火烧死了他?”夏琰显得不甚相信。“我见残音镇的屋子多有后门,如果真的起火,那人当然早就走了,不会坐以待毙。人走了,当然也不会留下琴。”

  “我不知道。”俞瑞道,“这件事的真相究竟为何,我至今仍不知道后来我也从未将这个发现告诉黑竹会的人,包括彻骨的亲弟弟。毕竟一小块琴足也不足以证明什么,更解释不了残音之谜每一个人都与我说,亲耳听见琴音绕梁不去足有两日就算那人走了,可那琴分明应该烧毁了,难道它真是地府派来的乐师,还能人走音留不成?再后来,正好神君派我去追援柳使,我就想到了问问她柳使最擅乐器,说不定对此有些看法。只可惜,我却失手重伤了她,最终也不曾来得及问……”

  夏琰黯然坐了一会儿,“这样说来,这世上现在……只有程左使一人知道当日的真相了?”他回想起程方愈提及此事时,一口带过,神色丝毫无异。当然换作自己,大概也会觉得此事不足与外人道。

  “听说程方愈与你还谈得来,不过他毕竟是青龙教的人,多半也不会承认此事。”俞瑞冷笑,“我倒觉得不必舍近求远还有一个人,说不定比程方愈知道得更清楚。”

  夏琰迟疑,“可是我义父他已经……”

  “我说的是沈凤鸣。”

  “凤鸣?”夏琰奇怪。

  “你知道前一阵我在黑竹的时候,为什么肯将沈凤鸣带在身边?”俞瑞道。

  夏琰又迟疑了一下,方道:“我知道他与凌大侠张弓长都不太对路,可能正合你的心意。”

  “哦?你还看得出来他与凌厉不对路。”俞瑞呵呵笑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与凌厉不对路?”

  夏琰沉默。沈凤鸣的父亲死于苏扶风之手,他想必早知,就算不报仇,也不可能对凌厉夫妇有什么好感。但他不敢肯定俞瑞知道此事他不敢轻提。

  “因为他认识彻骨。”俞瑞已经自答。

  夏琰才惊了一惊,“你说凤鸣认识彻骨?可是……十八年前?他……”

  “十八年前,他是还小,也还没加入黑竹,我也不知他在何时何地认识的彻骨,不过……你有没有注意过他的兵刃?”

  夏琰仔细回想。很少看见沈凤鸣动用兵刃,除了偶尔的那隐于袖间的……

  “匕首!?”他脱口而出。

  “没错,匕首。”俞瑞道。“他用的不但是匕首,而且正是彻骨的匕首。他为了叫我拒绝不得,在见到我的第一天,就将那把匕首给我看了。我当时追问他与彻骨是何关系,他不肯答,却说将来若某一天我让他成为黑竹的第一人,他就将这个秘密告诉我。”

  “他……他真这么说?”

  “我也觉得他很大胆,大胆到敢这样与我说话,这样与我谈条件,不过我当时手头也没有可用之人,所以便答应了。他倒的确帮了我不少忙,只是,眼下看来,我是帮不了他了不知你们两人的交情,可能让他开口对你说实话?”

  夏琰愣怔怔地坐着。他忽然发现,自己何其不了解沈凤鸣那些自以为已经探知了的秘密,原来也不是他隐藏的全部。

  “他如果要说,早就对我说了吧……”他苦笑。“算了,我一不认识彻骨,二也不喜打探他人秘密。黑竹的往事,我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

  他站起身来,“打扰前辈太久,我先……”

  “你真的不想知道吗?”俞瑞仍在迫人地追问,“如果沈凤鸣的匕首功夫是传自彻骨,你就不想弄清楚去年他带人在鸿福楼埋伏,是真的如他所说,只是拖住青龙教众人,还是想趁乱杀了席上的顾世忠与程方愈?如果那天不是凌厉偶然出现,他们两人说不定根本活不到回青龙谷即便如此,你义父还是死在黑竹会的手里最后杀他的人固然是马斯,但你认为沈凤鸣是真的拦不住马斯,还是不想去拦?甚至他会不会根本就是在利用马斯……”

  “你想证明什么!”夏琰面色苍白地上前两步,脱口而出,“俞前辈,我有点弄不清你的立场你口口声声希望彻骨还活着如果你当真认为凤鸣是想要给彻骨报仇,那他所做应该也是你心中所愿吧?你与我说这些难道你希望我阻止他?还是说你说了这么久,不过是找机会挑拨了我与他,让你还能乘虚而入!”

  “我还能怎么乘虚而入?”俞瑞冷笑起来,“神君想来是准备将我关到老死,纵然你们斗个你死我活,与我又有何干系?老夫只不过想求得一个真相。我想知道彻骨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你难道就没有想到,魔教魔音沈凤鸣残音镇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样的关联?不错,十八年前,奏琴的不可能是沈凤鸣,可他是魔教传人,十八年前他的长辈应该还在吧?如果真是魔教的前辈,偶遇了那一场大战,那也不是他们的错,何必又要绝口不提,还是说,那一场大战,正破坏了他们的什么计划?今天是你来寻我问起彻骨,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你难道就不想弄清楚,沈凤鸣到底是想隐瞒些什么!”

  “嗤”的一声,灯灭了,不知是灯油耗尽,或是受不住了这般抑压的气氛,牢室陷入永夜般的黑暗之中。

  原来这天牢里,终究是这么黯淡的。

  良久,才听到夏琰开口,“那些事本是出于前辈的臆测前辈可能无法明白凤鸣立足之难处境之艰。数月之前,世间还无人知晓所谓魔教的存在,如果当年那事真与魔教有关,他更不能提起他根本不想旁人知晓他的身世,他更不想失掉在黑竹多年辛苦得来的地位。就我所见,至少,这么多年,凤鸣从没有对不起黑竹,那么黑竹又缘何要因为一些臆测,独独逼问于他?”

  俞瑞一时没有说话,仿佛已经对这场争论不再抱有希望,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攫住夏琰,一晌,忽道:“你还记得岭南梅州,你的性命是老夫救的么?”

  “救命之恩,从不敢忘。”夏琰正色而答。

  “既然你没忘那你就还老夫个恩情。”俞瑞道,“我不要你还我一条命,也不为难你要放我出去,不过是要你弄清楚残音镇一役的真相难道你身为黑竹之主,连这一点事情都不该做?你不必诸多借口,你心里也很清楚,如果沈凤鸣当你是朋友,绝不会因你一句问话就反目;如果他心里没鬼,他自然会回答你。”

  夏琰没有出声。他不知还能如何反驳。

  他于黑暗之中向俞瑞躬身行了一礼,没有再说一句话,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沉默地离去了。外面的天日还亮,乱风忽地就扑面吹来,吹得他束起的长发都要纷繁浮起。他不想,也明知不该因这世上任何一句言语对沈凤鸣有哪怕一分的猜忌,可是这一颗心中此刻竟也纷乱如风中苇草。他与其说是不想答应,不如说是不敢答应魔教是不是真的如俞瑞暗示的那样早有所图?彻骨当年是不是已与魔教勾结才背叛?即便这些往事都已与今时今日没有瓜葛,可心沉到最底时,他竟止不住想起一件差一点要忘掉的未解之惑昔年慕容那些下落不明的易容与蛊术遗物,会不会也如匕首一样,落在了沈凤鸣的手里?那个始终无迹可寻连单疾泉都束手无策的神秘人,会不会也与他有关?

  虽然只是不经意的一想,夏琰已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在心底否认这个猜测。不是,至少不会是凤鸣那神秘人到处挑拨是非,结果不过是令得青龙教联手太子,与朱雀和云梦教为敌沈凤鸣怎会自己去给云梦教招来青龙教这个敌人?何况,霍新在青龙谷被人暗算时,沈凤鸣一直好端端地留在临安那个神秘人,当然不会是他!

  可是,他忽然又想起,从金牌之墙回来的时候,沈凤鸣中途突然离队,折去了一趟徽州。时间很短,不过一两日,他后来说是去徽州替自己取回那包逢云道长的书信。当时就曾觉得这理由不免牵强,可因为那是沈凤鸣,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而现在回想,那短暂的离去竟也能成为这个可怕的猜想的证据若他那次其实是去找拓跋孤,就再好解释不过了。沈凤鸣本就懂得蛊术,易容术对他来说也不会难他是否易容成了谁的模样虽然未知,他用了什么样的说辞也未可知,可拓跋孤不正是在那之后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与太子联手,甚至一度决定舍弃单疾泉吗?在自己陪着刺刺前去青龙谷的数日里,沈凤鸣如果也悄悄离开临安,抢先往返一趟,自己当然也是浑然不觉的!

  心思竟已有些失控,混沌恍惚间,脑中不断忆起许许多多关于沈凤鸣的言语。那一时三支之会上,单无意跳起来高声大喊:“骗子!他就是个骗子!”又一时秋葵与自己谈起他的过去:“他说那些事情他从没与人提过,要我也当他是胡言乱语。”更早时在京城巷里,刺刺在耳边将信将疑:“我现在真的糊涂了,到底他是不是好人?”可就连朱雀都曾那般同意:“若连他都不值托付,这世上还有谁值得托付?”……

  而在这一切纷乱回忆之中,反复萦回难去以至于深刻于心的却是那一个片刻曾几何时在南下路上,沈凤鸣举着那杯劣酒笑向自己:“道士,我沈凤鸣,是将你当朋友的!”

  他停下步子,截住自己的一切念头,仿佛害怕太多太快的闪回会在一瞬间,割裂了“生死之交”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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