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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四 殿前之耻(二)

行行 小羊毛 4339 2024-02-28 11:53

  外面一干亲信早都惊恐不安。都心知肚明张庭自夏君黎回来一直是憋了一肚子火,两个人想必往后对付不到一块儿去,却也没人料得到,这头一次冲突竟便这么快以这种方式发生。好几个毕竟是张庭之左右,虽知难为,却也极思救主之法,商议一晌,甚至向单刺刺那姊弟二人偷看好几眼,终究也无人敢上前去动,为今之计也只能尽速去搬救兵来一面尽快知会殿前司其余副官,召回人手,一面向上去报所谓“向上”,当然是找能压得住夏君黎的“上”了。

  那里间张庭被夏君黎一把刀连着鞘架到下颌,尚不肯就伸手自卸盔甲,脚下跄退两步,内息却暗自运转,突然出掌,拍向夏君黎身前。

  这一掌恐怕已接近了全力,劲息满溢,若有形之质倾吐而出,彼此间那么狭短的空气竟也好像得以漾动起来,甚而泛起了一股辛辣的气息,激得夏君黎护身之息都嗡嗡颤动,耳间竟一时噪声鼓涌。这张庭平日里不见如何拼命,可此际大约是实无退路,隐隐似含孤注一掷的意味,掌劲之大实所罕见,堪堪似要穿透了“若虚”布下的这层身周屏障,及于夏君黎的胸腹。

  距离既近,夏君黎便干脆不闪避,左手翻转,一掌迎出。其实即便他不出掌,“若虚”本意便是似有还无,及至威胁逼近,自然化“实”,待到张庭掌心愈发逼至极近,定如受飓风逆涌,最后几分的距离只怕再难前送一毫;可他此时也委实不知这张庭是否一直隐藏了什么尚不知晓的手段,故此不敢冒险托大。掌力相接,一时间帘帷舞摆,桌灯明灭可这相接也只有一瞬。“潮涌”之力汹狂奔腾,如破碎冰河席卷,过境之处万物受其裹挟,罕有屹立如初者张庭自然也不能例外。

  算是张庭的运气,今时今日的明镜诀已是融领了“重逢”的明镜诀了,虽则这一掌心法仍出第五诀“潮涌”,但夏君黎真力之取用却与以往有些不同,只是将身中某一丝某一缕正好游过此间的内息信手揉合,随心而出,那气息不是着意蓄以为之,其强弱自然因敌意之强弱而变,不必因错估了对手而失之于或轻或重,所以落在张庭这一面时,大约倒反不至于要命。若于夏君黎自身而言,体内真气更因“重逢”之故互为流转接续,莫说只是张庭,即便这世上还有与他功力仿佛之强敌,须耗大量内息以战,他也不必受招式运劲间隙内力起伏断续之难,而诸般内力彼此首尾相衔,岂不正如那阴阳两极之圆般,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张庭出掌时已晓得败多胜少,这一交手说是豁出去也罢,或是即便心知不敌,终也能亲身试验一回夏君黎之内力究竟可怖几何;又或是他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要么是为了不被剥衣的颜面,要么是为了不被找到证据的挣扎。可他还是后悔了。割于发肤的劲风已是最微不足道的末感,气息为对手轻易撕开之痛感才更钻心,那冷痛如利刃般剜透心胸,苦腥从腹中直入咽喉好似尖刀一路裂扯而上,鲜红瞬时已沾满唇齿连神魂一时都在这样清晰的悬殊间摇曳了。挡住了他跌倒的是身后数尺的桌沿那桌被撞得微微裂凹入去,却也未断,只是连同近旁的椅一道发出“嗞”一声移位尖响方将他带着铠甲的重重身体承接下来。

  “我……”他欲要说话,腥血首先自他口中满溢出来。他来不及抹去。“不是我。”他表情虽仍坚决狞恶,这言语其实已没有了多少坚决意味。“今日之事真与我无关,你你去问过便知!”

  灯烛明亮,外面的人隐约得见二人往来之影,又听闻方桌那绝不友善之异响,大概也都猜得到是怎么回事。“救兵”恐怕远没这么快能来,即便来了,能不能拦得住今日的夏君黎也都是未知之数,便有人终于大着胆子向前,“单姑娘,”这人道,“今日之事断乎与张大人无关,小人斗胆,可否可否请姑娘向君黎大人求个情,否则这弄得张大人太过难看,我们我们殿前司,在这大内实立足不得了,这对对君黎大人只怕也并非好事哪。”

  单刺刺回过头来看他。她一向心软,其实听见里间声响,便有些担心太过,可这人一来求情,她不知为何又觉得荒唐起来。是她遇了刺,故而夏君黎才要向张庭逼寻证据,可这人却竟叫她来说好话难道不荒唐吗?

  “求什么情?”单一衡抢上来将他隔开,“还嫌‘难看’,敢做出这等事竟还怕‘难看’,我姐要不是反应快,现在都不能在这,你问过我姐一句好坏没有,还敢来叫她求情?”

  “不是,这……这本就与张大人没关系……”那人一时口拙,便只将目光绕过他,寻了单刺刺的脸色,“单姑娘……”

  “你们大内两司之事,我不大懂。”刺刺只看了他一眼,便转开去了,“但君黎哥自然晓得分寸,他若决意这般做,自有他的缘故,不必我来指点。这位大人还是同我们一道在这里等答案吧。”

  “就是,还有空想什么‘求情’,到时候真拿到他证据你们一个个的都脱不了干系,还是先想想自己吧!”单一衡补上一句。

  那一干人已知不成,面面相觑。如今唯一的指望,便是邓虞侯快些接报回来,多点人进去先稳住夏君黎,拖延到上面能压得住场面的派人过来,将这事体面解决。

  起居室之中的张庭好像依旧没有承认此事的打算而夏君黎也没有放过他的打算。“证据就在我眼前,我不必再问别人。”他上前,只将森然目光注视在张庭身上。

  张庭一口气提得过了,胸中那一股飕然凉意如绞索将他脏腑尽数紧缚,稍一运息便如要割裂般剧痛难当。他咳嗽中“呸”的一声将口中浊血吐在地上。“今日但叫你杀了我我张某人可杀不可辱,”他呼吸过急,不得不在此时停顿了一会儿,喘息定了才续道,“你若不怕在圣上和殿前司这两万军士面前交待不过去便尽可再动手取我性命。但什么刺客张某绝不认;你要搜验我身也是万万休想!”

  夏君黎冷眼看他,“你若想活,我现在搜验你身;你若想死,无非是我叫上仵作一道搜验你身这若是你想要的‘可杀不可辱’,我成全你。”

  他手上轻轻一抖,刀鞘离刃,刀锋于烛火中雪亮。这把在单一衡手里并无什么起眼的刀,此际在他手里却百倍的寒意逼人。张庭不及细想就着桌面向后翻去躲避,那面上几样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壶盏越发乒乒乓乓往地上落了个粉碎。此时他才想起,自己身上是穿了甲的,其实不必太怕刀。可夏君黎那句话比起刀刃之寒又何止更寒了十倍他或许竟不是在恐吓威胁,只因张庭隐约觉得,这竟或是今日的夏君黎真能做得出来的事,搬出“圣上”或是“殿前司两万军士”丝毫无法移动他一分心念,无论自己从或是不从,结果大约都没有什么不同。

  什么“可杀不可辱”什么“尊严”在毫无悬念的高下里,一向都只能摇摇欲碎。张庭深知,此时若强与之抗,不过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徒劳而已。眼下唯有一途可以令自己免于受辱便是当下就承认自己即是那刺客,那么夏君黎自然也没有必要再从他身上搜找什么证据;可这一“承认”恐怕又是另一项杀身之祸:于内廷之中胆敢乔装行刺,哪怕目标不是显贵,也是必死之罪,这条路又如何走得?两害相权取其轻,杀身与受辱,究竟何者为“轻”?

  他在心里咒骂。这个两年前在顾家大门口因为捧着凌厉的剑被自己放过的小子假如那时知道今日竟至于此,便是冒再大的险也该将他早早结果了,何至于到现在,需要作这样的抉择?

  良久,他咽了口唾沫,站直了身,推开他的刀。“君黎大人,”他伸手去卸甲胄,“张某将话放在这,若你找不见证据,可别怪我在御前不与你留情面今日这事,我自然要去讨个说法的!”

  夏君黎盯着他:“我且等着,看你还有没有机会去讨。”

  一个人身上若有针眼,那或许不必脱掉全部衣服才被发现但若一个人身上没有,恐怕就要把上衣下裳全脱光了才能自证清白。

  张庭迟迟不肯就范,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到了这个份上,他晓得夏君黎怕是也已回不得头不管怎样,他很快就可以去告此人的御状了。

  此时纵然门外有“救兵”赶到,似乎也晚了。殿前司虞侯邓六槐闻讯未久已回,可谁也不晓得这会儿闯将进去,看到的是一副什么难堪场面,故此所有人似乎皆有默契一般,纵然着急,也都等在了殿前司的厅堂之外。室中久未再有动静,外面又赶过来一队人马,邓六槐转头去瞧,却是侍卫司的徐见赭此人为邵宣也两名副官之一,与自己是个平级。

  门在此时将将打开,夏君黎先走了出来。等在门口的刺刺立时上前去,轻声问了句:“怎么样?”

  夏君黎对她摇了摇头。他的脸色并不大好看。

  刺刺的心微微一沉,想要再说什么,只见张庭亦慢吞吞跟在后头走了出来。他的脸色当然也很难看,可此时若缩着不出,倒反越发颜面无存,也只能出来了。这会儿他虽没再着甲,但穿着便服,假若不知道今日有过这么一场逼难,恐怕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妥。

  刺刺便没有再说话也确实没有机会再说话了。两司人手此时都拥围上来,邓六槐草草向夏君黎行个敷衍之礼,连忙与张庭先问短长,徐见赭却向夏君黎呈过两件东西来,“君黎大人,我们发现这个,邵大人叫我尽快拿给大人看看,应该与刺客有关。”

  他手里那两件物事正是白森森假面与淡惨惨长衫各一,刺刺上前拿过来瞧了瞧,立时点头,“不错,就是那刺客所着。在哪找到的?”

  听闻此事的殿前司众人亦转过头来竖起耳朵听。徐见赭答道:“邵大人在去往东轩门途中那花园外墙下发现的,那刺客当时应便是向这个方向逃去的。”

  “东面。”夏君黎微顿,“东轩门现在如何了?”

  “四门皆闭,尚未敢放人。”徐见赭道,“不过……”他犹豫了下,“不过东北西北这两门,现都有好多人催着要开,主是……主是有好几位大人公务繁忙,走得稍晚,天黑前没及出城回家,这会儿要走却走不了了,都在……都在骂我们侍卫司。邵大人急着去福宁殿,张大人和君黎大人您又都在殿前司,我们……我们人微言轻,虽说刺客事大,可没上谕或是文书,压不住人,恐怕……顶不住多久了。”

  “邵宣也在福宁殿没请到旨?”

  徐见赭摇头:“邵大人说先勿惊扰了圣驾,这事最好我们先设法解决。只是刺客毕竟非小事,还是要有人守着福宁殿以防有失,所以他才赶去了。”他说着,似极赧颜,低头道:“属下等无能,未能……未能觅见刺客踪迹,到了东轩门那,线索也断了,接下来究竟……究竟要如何行事,还请君黎大人定夺,纵然未有圣谕,只消君黎大人发话,那些人便也少有些话说。”

  “他自是不想‘惊扰圣驾’了。”一旁邓六槐小声道,“刺客拿不到,可不就是侍卫司失职,圣上怪罪下来,他吃不了兜着走,这会儿去守着讨好,怕是也没用了。”

  “你说什么?”徐见赭显见是听见了,“也就是刚刚换防你们殿前司就甩得干干净净了?要我说,这刺客指不定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要怪也怪你们白天这批人,还没说你们,倒先来编排侍卫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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