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离开了德阳殿时，刘协着实松下了一口气。

　　直到如今，事实上他也想通了，天子并非完全不在意自己与万年公主偷偷跑去了废宫。

　　之所以选择就此作罢，究其根本，只是并州凑巧发生了意外，天子暂且无暇旁顾。

　　否则似这般贸然触及到天子心中的逆鳞，哪里是简简单单就能掀过一面的？

　　毕竟刘协清楚，他家那位老头子，压根就不是什么善类。

　　不过明白归明白，等回到了寝宫，刘协依旧得挑些好听的话用来向万年公主解释这件事。

　　“哎？”

　　“弟你的意思是说，这一切其实都是我梦里的臆想？”

　　在听到刘协经过再三润色调整的话后，万年公主目瞪口呆，显得有些吃惊。

　　“唔。”

　　对此，刘协亦不愿欺骗她，但更不希望万年公主继续受到此事的影响，始终忧心伤神。

　　所以，他模棱两可地撇了撇嘴，试探道：“父皇杀了你娘亲，姐，这事说出来你自己信么？”

　　“我...”万年公主张了张嘴，不禁皱起了眉头。

　　也难怪。

　　就近十几年来，天子待她都是极好，论起宠爱程度，不夸张地说，刘协曾屡次认为自己哪怕与那个便宜兄长绑在一起，亦比不过万年公主在天子心中的地位。

　　可瞧着万年公主那副犹豫不决的神情，刘协却顿时陷入了为难之中。

　　【要不然，实话实说？】

　　这边刘协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反观万年公主的眼眶则是微微泛起了一阵泪花。

　　“真的吗？”

　　“那，太好了...”

　　【皇姐这是相信了么？】

　　或许，她心底仍保持着一份怀疑，但是却不想主动去戳破这层谎言的伪装。

　　仔细琢磨琢磨也是。

　　万年公主和刘协不一样，虽然二者自小皆没有体验过母爱的感觉，然而对方脑海中那份父亲的形象，包括多年以来天子不留余力的宠爱，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实打实的。

　　“...”

　　见到万年公主正在不停重复着那句话，刘协油然感到一股疲倦袭上心头。

　　当晚送走了皇姐，回到寝宫内的书房，面对着近期种种调查得来的线索，刘协坐在桌椅上，伤神地整理着思绪。

　　尽管不明真相，但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建宁时期窦家谋反一事，其中肯定有什么古怪。

　　只是，这件事不是自己够资格去触碰的。

　　【窦氏余孽】

　　提起笔杆，刘协在桌上的白纸写下了这四个字，目不转睛地盯着瞧。

　　边上，曹昂望着这一幕，忍不住低声劝道：“殿下，万万不能出手干预啊。”

　　“什么？”刘协抬起头随口问道。

　　曹昂苦笑一声，即便他知道有些事情自家殿下牢牢掌握着分寸但作为陪伴在其身旁近乎快要长达十年之久的护卫，他深知自己必须要考虑周全。

　　因此，曹昂顿了顿，用罕见严肃的语气低声说道：“窦氏余孽，跟先前咱碰见的任何一个敌人都不一样，您可以饶恕异族，并收纳鲜卑为将，但窦氏？不管他们曾经是否真的受到过冤屈，皆赦免不了，这些家伙当下就是一群企图颠覆朝堂的乱臣贼子。”

　　“本王何时说要赦免他们了？”刘协瞥了一眼曹昂，似笑非笑地答道。

　　“卑职怕的就是您发了善心....”曹昂咬紧牙关，无奈道：“父亲常说，殿下身上有着高皇帝和孝武皇帝之风，这恰恰就是最矛盾的。”

　　“纵使卑职了解原委，清楚您这是在担忧万年公主....”

　　刘协不置与否地哼哼了两声。

　　的确，正如曹昂所言，他只是怕弄着弄着，无意间牵扯到了万年公主。

　　父亲杀了母亲娘舅等等，导致整整一族惨遭诛杀，逃脱一劫的余党却摇身一变，滋养着血海深仇，成了要颠覆这个国家的反贼。

　　好端端的情分荡然一空，甚至互相恨不得对方死无葬身之地。

　　就这种事，刘协怎敢让万年公主得知？

　　“子修，你觉得本王方才的解释，皇姐信了么？”刘协举棋不定，古怪地问道。

　　闻得此言，曹昂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卑职以为，公主信或者不信，不是问题，关键在于，她愿不愿意接受。”

　　刘协错愕地打量了几眼曹昂，调侃道：“乖乖，难得你竟能说出来这般有深度的话，有点向荀先生靠拢的意思啊...”

　　曹昂摊开双手，旋即正色说道：“依卑职看来，还是将公主带到蓟城安顿比较好，远离雒阳，让审配几人领着她好好散散心，多半会快些忘却此事。”

　　“不妥。”刘协轻吐一口浊气，歪着脑袋纠正道：“倘若父皇耿耿于怀，你这法子自是不错，但眼下老登已经明确表明无暇顾及这件事，如果此时再把皇姐送去幽州，她必定心生猜疑。”

　　“这倒是。”曹昂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遂灵光一闪，冷不丁地说道：“既然如此，殿下何不趁着新年，与公主去城外玩上一圈？”

　　“我哪有闲工夫？”刘协白了一眼对方，旋即犹豫了两三息，没好气地说道：“你明日让子龙问问卢师，看他老人家这个年打算怎么过。”

　　“殿下，您这算盘打的...”曹昂欠着身子，最终应了下来。

　　次日，赵云登门拜访，借着由头想要试探左将军卢植近段时间的安排，结果没成想，这位向来不喜欢同权贵结交的老山羊，破天荒地说要在接下来半个月内挨个造访雒阳各处世家。

　　“哈？”

　　“卢师吃错药了？”刘协听到这些简直难以置信。

　　赵云表情古怪地说道：“左将军还托卑职转告殿下，之后一段时日内，他要参加一些宴席，异常繁忙，请您莫要寻他。”

　　“...”刘协对此哑口无言。

　　无奈之下，他只得亲自去了一趟司农衙，从戏志才那里得到了有关燕王府的最新进展。

　　岂料让人惊讶的是，经过近百号匠人加班加点的赶工翻修下，那座占地面积约莫三十亩的王府眼下愣是初具了一番深宅大院的规模，哪怕拿来跟大部分世家宅邸比拟，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确定了这一消息，刘协遂马不停蹄地领着一众亲信赶赴了新家。

　　当然。

　　万年公主，亦在其中。

　　“呼....”

　　驻足于庭院走廊的小路上，万年公主红唇轻启，迈开步子走向了正前方的广袤草皮，隔着一排林丛，眺望着不远处的大片池塘。

　　“弟。”

　　“池子里面，有鱼吗？”她低声询问道。

　　“堂堂王府，皇姐说呢？”刘协默默地瞥了一眼位居人群角落，宛若一只落汤鸡的曹昂，旋即诡谲一笑：“它们，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金鳞凤尾。”

　　“金鳞凤尾？！”万年公主瞳孔猛缩。

　　要知道，这般品类的鱼儿，历来皆是极其罕见的贡品，作为当朝公主，万年无比清楚，金鳞凤尾，深受某个贵人的喜爱...

　　刘协揉搓着手掌，嘿嘿笑道：“皇姐想尝尝它们的味道吗？”

　　“尝？不是，赏么？”

　　没等万年公主缕清思绪，便见刘协一把抓起了她的手掌，二人朝着那片水池走去。

　　“怪哉。”

　　“金鳞凤尾？府内应该没这东西吧？”

　　人群中，负责紧盯王府翻修工事的戏志才挠了挠头，莫名其妙地嘀咕着。

　　与此同时，今日的天子稍稍得了些空闲，陪着几位嫔妃在濯龙园的水池旁散着心。

　　可待他向水面熟练地投出鱼饵后，以往那些蜂拥而至的金鳞鱼群，却仅剩下了七八条。

　　“咦？”

　　“朕的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