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圣上再一次召见了宴徐行。
御书房的门一关,圣上便迫不及问道:“修停,当年破庙内你救了朕一命,朕答应你,待夺了江山便为你双亲报仇,如今时机成熟,你是如何想的?”
对上圣上那双漆黑的眼睛,宴徐行顿了顿,抱拳道:“臣,遵圣令!”
圣上摆摆手,“朕想听实话,君无戏言,朕既然答应为你,便不会反悔,这么多年,那个副将始终杳无音讯,不是藏起来便是死了,但西夏还在那里,杀了你爹娘的人也还活着!”
少年的话似乎在圣上的耳畔响起,“为人子女,当报血海深仇,反贼不除,西夏不破,誓不为人!”
“渭州若是能守住,那便是咱们反攻西夏的好机会。”圣上目光灼灼,“若是你愿意,朕愿意让你手刃杀父仇人!”
“圣上,因为一个人的恩怨而让无数战士横死战场,值得吗?”宴徐行反问道。
“值不值得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圣上不在意道:“士兵就是要战死在沙场,这是他们的命。”
圣上似乎在说一件很小的事,那些即将上战场的士兵对他而言,如同蝼蚁一般弱小。
这就是上位者的态度,卑贱之人从不会被重视和铭记。
联想到之前圣上说过和谈之事,宴徐行突然开口道:“圣上,您希望我如何回答?”
圣上看向宴徐行,后者的视线没有丝毫避让,与前者直勾勾地对视起来。
片刻后,圣上先移开眼睛,神色自若,“我是想和谈,但西夏人未必肯,况且如今朕大权在握,便是打一仗也未尝不可。”
宴徐行突然像是知道了什么,西夏的战事让百姓们暂时忘却了乔丞相的死,百姓们空前团结,全力对外,让圣上尝到了战争带来的甜头。
圣上有一颗平定天下收复河山的心,便想着借此机会直接发动战事,夺回失地。
“圣上,打一仗自然可以,但又有多少人因此丧命?西夏人骁勇善战,辽国人虎视眈眈,圣上便是想以此为契机发动战争,也要三思而后行。”宴徐行不卑不亢道:“若是因为战事的变化让圣上高兴过头了,那臣不得不泼圣上一盆冷水了。”
圣上面色难看起来,“宴徐行,朕是在实现当日的诺言。”
“臣知晓,圣上方才确实在问臣的意见。”宴徐行低声道:“若是圣上当真给臣选择的机会,臣想请圣上在这次战事之后推进和谈之事。”
“你可要想好了?”圣上肃声道:“若是失去了这一次的机会,日后报仇之事不可再谈,朕,给过你机会了!”
宴徐行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臣的双亲惨死在西夏人的屠刀之下,这么多年来臣夜不能寐,时刻想要报仇,臣助圣上夺回大权,也正是想拿下西夏,可是臣现在犹豫了……”
“宴徐行,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圣上站起身,袖子一甩,直言不讳道:“在昨日之前,朕也以为和谈是最好的结果,哪怕是现在朕也这么认为,可是朕不甘心,朕不想受制于人,也不想让他们像豺狼一直觊觎着中原之地!”
“先帝死之前都想着要收复失地,朕现在有机会,为何不可?”圣上反问道:“你的父母死在西夏人手中,你发过誓要报仇,为什么要临阵脱逃?”
“臣没有临阵脱逃。”宴徐行道:“臣也从来没有忘记过要报仇,只是,现在的朝廷和百姓都经不起战事了。”
“这不是你。”圣上道:“你宴徐行何曾为百姓考虑过?如今朝廷皆在你我掌控之中,只要你支持朕,朕即可发动战事,与西夏不死不休!”
“圣上,您说的对,宴徐行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宴徐行低低笑道:“可是,若是这次战事需要牺牲数十万将士,需要堵上国运,需要让百姓再一次承受战乱的苦,臣不能做这个决定。”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此时的圣上雄心勃勃,满脑子都被攻入西夏皇室的想法淹没了,“这么多年,朕忍辱负重,为百姓谋福祉,他们便是为朕牺牲,也是值得的。”
宴徐行合了合眼,“大仁,禁不起长久战事了。”
“为何?”圣上怒了,“我朝有百万大军,国力强盛,区区一个西夏,为何不能拿下?先帝就是因为顾虑太多,致使我们失去多次机会,现在大好的时机摆在面前,岂有放过之理?便是那燕云十六州,朕也要一并收回来。”
“圣上既然这么笃定,那为何还要拿臣的事做幌子呢?”宴徐行丝毫不让,“是因为圣上知道,此次若苦战到底,大仁未必能撑下去,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我朝的百年基业和江山社稷。”
“你说过,天下大事都是要赌的。”圣上坦言道:“朕不过是赌一场罢了。”
“圣上,赌不是一个好事,赌可以,但须在有可为的情况下才能赌,而不是逞一时之气。”宴徐行缓缓道:“圣上,您知道现在的百姓在做什么吗?”
这个话题的转变有些快了,圣上差点儿跟不上,“……朕多年未曾出宫。”
“那圣上不如和臣一同去看看?”宴徐行建议道:“来个微服私访如何?”
圣上没有答应,身为皇帝,他也的言行并不能随心所欲,出宫尤其艰难。
“那臣给圣上说一说吧。”宴徐行笑着道:“臣送葬回上京,赶在日落之前到了城门口,当时有许多百姓刚刚从城里离开,阿颜见到便说了一件小事。”
谢颜说:“当年我在安陆的时候,也遇到一群归家的人,当时想着这些人为何宁愿走几个时辰的路,也不愿意花两文钱坐驴车,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两文钱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谢庭好歹是做过官的,谢家虽然不富裕,可也算不上贫苦,谢颜当时初回老宅,只觉得日子要清简些,却从未想过亏待自己。
上京城比起其他地方已经富裕了很多,周边的百姓应该也比寻常县城要好,可是他们现在却依旧连驴车都坐不起。
“哎呀,哪能这般奢侈?”一个老汉道:“听说要打仗了,咱现在苦点省点,多攒几个银钱,赶上募兵的时候,就能留下我家小儿了。”
老汉的脊背已经佝偻,可看向他儿子的眼里却满是慈爱。
他的儿子长相不俗,身高体健,闻言点头道:“可不是,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读书才是正道,将来做官也能出人头地。”
宴徐行当即问他,“文人出仕,武人立功,上战场亦能光宗耀祖。”
“那可是要拼命的!”男子努嘴道:“拼了命连个功绩都挣不到,走到那里都比文人低人一等,我才不去呢。”
“瞎说什么呢?”老汉拍打了一下儿子,“我那时候上战场的不带怕的,现在的儿郎们……”
“我说的是实话,您问问咱们村里人,有几个想投军的?去投军的都是贫苦人家,那是拿命换钱。”男子摇头道:“我才不去呢,咱们多挣点钱,读书考功名才是正道。”
老汉被儿子拉着走远,宴徐行却愣在原地。
本朝是可以用银钱来抵兵役的,只要给足了银钱,便可不去投军或者找人替自己去,也就是所谓的拿钱买命。
他想到自己作为三司使,手里经过的银钱不计其数,每到募兵的时候,银钱格外多些,其中有多少是他人的性命呢?
都是中原富裕,可这富裕的身前背后,有守住的力量吗?
“你的意思是说,先帝遏制武将是错了吗?”圣上冷着脸问道。
“臣不知道。”宴徐行回过神来,“臣只遇到的一对父子,闲谈了几句。”
“重文教,轻武事是先帝定下的规矩,为的就是防止番邦割据朝政不稳,事实证明先帝没有错,这些年武将一直对边关指指点点,多掀战事,若不是先帝压着,朝廷能安稳这么多年吗?”圣上大声道:“可如今朕要打,你却处处阻拦,与那些文人有何区别?”
圣上一口气说完,眼中闪过一丝懊恼,颓然坐在龙椅上,他明白自己迁怒了,也知道现在内忧外患,可他就是不甘心呐。
“圣上,不如就拿这一次的战事来决定吧。”宴徐行微微一笑,“臣也没有放下双亲的血仇,那就让天地做这个决定,此战若胜,咱们乘胜追击,直取西夏王都,此战若败,那就和谈吧。”
圣上蹙了蹙眉,“好,若西夏亦有和谈之心,朕,固所愿而,但他李元昊要称帝,也要看朕同不同意!”
“是。”宴徐行抱拳,“那臣这就退下了。”
圣上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宴徐行倒退几步,离开了御书房。
外面的夕阳美轮美奂,晚霞燃烧了半个天空,像是在诉说生命最后的灿烂。
宴徐行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也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但他想,若是能争取二十年,哪怕是十年的和平,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