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地方?
水府?
龙宫?
沈乐仰头,仰头,努力仰头。眼前这篇地方,和《西游记》电视剧里的不同,和他看过的所有影视剧打过的所有游戏都不同:
没有金墙,没有玉柱,没有珊瑚舒展成为王座,也没有巨大的蚌壳含着明珠,照亮整片洞府。
只有一片通明的水墙,远看碧绿,近看无色透明,高高竖立,勾连成穹顶。
沈乐从木船上飘了出去,伸手摸了摸水墙,手掌很顺利地没入墙体内部。
再向前伸手,一条顽皮的金红色小鱼忽然窜了出来,啄一啄他的指尖。
“咦?你是?”
沈乐好奇地张开五指,向内一捞,想要把它捞进手心,细细观察。
小鱼扭身一窜,从他指缝当中窜了出去,三下两下摆尾,躲到一条半人多长的大青鱼背后,向他吐了一串泡泡。
“你这是……鱼假鱼威?”
沈乐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还想再向前走一步,背后却传来了一股绝大的吸力,把他吸回船上。
低头看去,掌心指缝,干干爽爽,不见半点水渍。手掌伸进水壁的位置,竖立的水面晶莹剔透,也没有半点水滴溅落地面。
“这可真是……”
沈乐由衷地叹了口气。以人类的科技,必须高速旋转,形成漩涡,才能让水壁竖立起来;
而这样竖立的水壁,手指手掌伸进去,必定会感受到巨大的横向推力。而且,漩涡一旦被干扰,水流必定会沿着手臂,轻则流淌,重则飞溅。
而现在,他手指手掌伸进去,触碰到的是一泓静水,温柔平和。手掌退出,也不会带出水滴,如同退出了一掬水中的月影。
这控制水流的能力,简直如梦如幻,可惊可怖。
沈乐努力回头,回头,望向水壁。然而水壁越来越高,越来越远,他被木船拖着,快速下沉,卷进一条涡流当中:
木船不停下沉,身边的压力也不断增大。整艘船都在嘎吱嘎吱,不断作响,竭尽全力对付这种压力:
船舷外,两排白纸灯笼光焰腾腾,碧绿的磷光几乎连成了一条线,把整艘船环绕在内;
船舷两侧,以诸位神祗的旗帜为中心,五色光华腾起,交织成一幢薄薄的光笼。
光笼内,所有的锦缎人偶双手高举,双眼口鼻都喷出光焰,融入到光笼当中;
所有的纸质人偶,纸衙役握着水火棍,砰砰撞地,纸兵丁举着纸刀纸枪,直指苍天。
纸丫鬟,纸歌姬,纸牛纸羊,身上的所有扎纸都在簌簌发抖,冒出一团一团的黑气。
这些黑气投入光笼,仿佛为火焰添了一把薪柴,让它燃烧得更加炽烈。只是,黑气内部,哀鸣阵阵,连同纸人纸畜的双眼里,都连绵不绝地流下血泪来……
这样会死的吧……
它们都会死的吧……
沈乐竭尽全力地对抗着越来越大的压力。刚开始还能够凭栏遥望,很快就必须双手扶着船舷,才能勉强站稳;
再过了一会儿,“扑通”一声,坐倒在甲板上。
左右看看,周围的纸质人偶绸缎人偶,一个个双眼都流下深黑暗红的液体,像血,也像是黑气的凝结。
甚至,木船的船帆上,桅杆上,甲板上,都有黑血不停地流出:
这不是江水,也不是几百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只是百姓的冤血,百姓的悲哀愤恨和绝望……
“咦?”
一声轻轻的惊讶声,打破了四面八方涌来,压得木船几乎碎裂的千钧重压。宛如明月照入水底,整艘船都亮了起来,沈乐全身上下为之一轻。
再扭头看,身边的锦缎人偶,纸人纸马,全都瘫倒在地。
人偶身上,船身上下,冒出一团团黑气,凝结成无数残缺不全的人形,已经冲着那轮明月般的光华跪拜下来,叩首不计其数。
“唉……”
一声悠悠的的轻叹。沈乐站在甲板上,看不见人影,也看不见天光,只能看见一双手向木船伸来:
那双手修长,光洁,骨节分明,莹润如玉。世界上最漂亮的明星,最完美的手模,也赶不上这样一双手:
皮肤细腻如凝脂,指掌的线条,偏偏又是饱含着力度,让人觉得这双手无论是弹琴,还是敲打键盘,抑或握住宝剑挥舞,都会有足够的灵敏和力量。
一层淡淡光华从指尖笼罩至掌心,仔细看,却分明是从肌骨当中透出,越来越近,把木船捧在手里。
明明一根手指就比沈乐整个人还高,沈乐心里却没有任何恐惧,仿佛理所当然地知道,这双手,这双手的主人,绝不会伤害到他分毫……
“唉,可怜啊……”
那双手将木船合捧在掌心,越举越高,仿佛是要送到眼前细看。
掌心的光华流淌至木船上,纸人纸马身上的黑气呜咽一声,成群结队地扑进光华当中,被烧灼得扭曲变形,不停爆裂。
那双手的主人又叹了口气,将木船放落下来,十指交叉,打了几个法诀。一片清濛濛的光华罩在木船上,护着它慢慢下沉,沉入黑暗的深水当中……
而纸人纸马身上的黑气,也荡漾在碧波里,一丝一缕,随水向外流去。
流动得异常缓慢,水流每冲刷过一圈,只能带走极少极少的一点。
然而,那些哀鸣,那些绝望,那些被烧灼一样的痛苦,却已经被清凉的碧水安抚,如同沉入深邃的梦境,不再醒来。
“所以,是这样吗……”
沈乐站在木船前方,久久不语。记忆的最后,是一双青金色的竖瞳,一双占据了整个视野的眼睛,在凝望着木船;
仿佛从幽深的水底仰望,又仿佛居高临下,带着怜悯和哀惜,俯瞰着木船里汇聚的苦难生灵。
也许不能拯救,不能超拔,但是,最起码能让这些受苦的生灵好过一些,让它们的痛苦在时光中慢慢消解,以便走向最终的解脱……
“感觉这木船到我手里的时候,它已经被涤荡干净了绝大部分啊……”
沈乐盯着眼前的木船,好一会儿,苦笑一声。经过这一段身临其境的记忆,他再看木船的时候,已经能看到很多不一样的信息:
木船船身中,奇异的力量如藤蔓一般,蜿蜒盘旋,相互勾连。
和刚刚开始修复的时候不同,现在的沈乐,凝眸注视着这些力量通路,已经能够看出它们的作用:
这一部分是为了维持木船在长久的浸泡中不会腐烂,不被侵蚀,维护木船的形体不散架;
这一部分是为了给木船提供足够强度,让它能够承受水府的重压;
这一部分是为了容纳木船里的瘟神疫鬼,让它们安静,让它们沉睡,疏导化解它们的苦痛;
这一部分,应该是让木船变化形状,能够按照主人的命令,变成30米长的大船,或者30厘米长的玩具船形态;
这一部分……沈乐不能确定,但是,它和铜片给的传送符篆,有比较多的相似成分。
初步怀疑是让木船传送到某个地点,或者至少,是沿着某条特定的道路,航向某个特定的地点?
考虑的这个“特定的地点”,可能是龙君水府什么的,沈乐并不打算直接把船开起来。
但是,对于把船只收缩放大的符篆,他还是比较好奇:
能解析出来吗?
能在别的地方复刻吗?
如果能解析,能复刻,他以后就可以弄一只手提箱,或者弄一个钱包,把小家伙们全都装进去,到哪儿都带着走。
再也不用牵肠挂肚,自己跑出去,担心小家伙们在家里寂寞,或者在拆家什么的,也不用面对它们的控诉:
【为什么不带我!】
【上次带郑墨,再上次带兰妆,再再上次带红嫁衣轮也该轮到我了吧!】
【沈乐你偏心!】
沈乐思考一下,凝神勾动那部分代表体积变化的符篆,给它输入力量。
需要的力量应该不多,事实上,这艘船吸纳的灵体,绝大多数经过沉睡和净化之后,它们拥有的力量,都凝结在船体当中,化为船体行动的能量。
沈乐要做的,只是激发这股力量,或者“按下开关”……
“咦!”
船身一亮一暗。黑风漫卷,巨大的尖叫声和哀哭声拔地而起,几乎撕裂了厂房屋顶
沈乐脸色一白,赶紧收回力量,呼唤出飞行术符篆,招引风墙在船外盘旋,尝试把这股黑风堵回去;
而小油灯不等他呼唤,电网猛然大亮,连续几道闪电劈在船身四周,绕着木船描了个边!
木船连续震动几轮,慢慢安静下来。沈乐缓缓走近木船,刚要探查,猛然扭过头,“阿嚏”“阿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涕泪交流:
【沈乐你怎么啦?】
【沈乐你感冒了!】
【沈乐,那个木船对你下手了?!】
小油灯尤其殷勤,飞起一张稀薄的电网,从沈乐头顶罩到脚底,在他全身过了一遍。
一股青黑色的烟气被电网激出,不断爆炸不断燃烧,悄然消散在空中。
沈乐终于觉得自己身上暖了一些,赶紧坐倒,连续运功几遍,又跳起来打了两套五禽戏:
“呼……好了……这木船真是,真的是……”
他提起十二万分警惕,把功力运到最强,慢慢走近。双手贴放在船头木板上,脸色凝重:
除了船只本身的灵性以外,这艘船上,还凝结了太多的痛苦和疫气。
虽然它沉睡在水府当中,已经经过了几百年的岁月,已经被净化得七七八八,但是,剩余的疫气,仍然不能就这样放出去。
甚至,在完全净化之前,这艘木船的超凡力量,根本不能使用。
“所以,要把这艘船完全修复,恢复成一件能用的法器,就得把它完全净化?”
可那是木船扔在水府里,沉睡了几百年,涤荡了几百年,都没有完成的事情啊!
现在扔给我来做,龙君大人,您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沈乐绕着木船走了一圈,木船安安静静,没有半点想要变大变小或者化虹飞去的意思。
再拎出铜片看了一眼,铜片也安安静静,既不改变形状,也不喷涌热流,当然,也不给他传授任何符篆。
很明显,铜片认为,他的修复工作没有完成,铜片没法从中汲取到任何力量,也就没有办法给他反馈……
看来还是要把船修好。
“所以,这船要怎么净化呢?我不擅长这方面啊!”
沈乐是真的不擅长这方面。他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对着木船诵经念咒,大概没啥用处。
至于摸一本红色封皮的书籍,对着木船大声朗读,以求超度它们,沈乐感觉,自己的信仰比先烈差多了,绝不可能达到这种效果
他但凡有这么坚定的信仰,他在校内就入党了!
所以,让沈乐来净化船里的怨念和疫气,他只有两个方案:
要么,让这艘木船,回归它原本的职责,走完大醮的最后一步。让沈乐动手,那就是无限大火球出击,一把火把木船烧掉。
问题是,他辛辛苦苦修了那么久,为此还出国一趟,最后,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不行!
他不甘心!
不甘心,那就只能上planb。沈乐招呼小油灯:
“青灯,你来试试看,劈这船一下子,能不能在不伤害它灵性的前提下,净化掉它的怨念?”
【这不太行吧……】
小油灯迟迟疑疑。它一道闪电下去,要把这船打伤,没问题;
要把这船干掉,可能一次出击不行,要多来几次;
但是,要保存它的灵性,同时净化掉它的怨念?
【我不擅长这个啊!】
“你试试看,试试看,轻点儿。”沈乐鼓励它:
“试一两次,不行我们再想办法?”
小油灯嘟嘟囔囔,纠纠结结,憋了好半天,憋出一道细细的闪电。
刚落到木船上,船身里就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船舷边上,一盏白纸灯笼蓬地烧了起来。
沈乐赶紧纵身一跃,落到木船上,摘下灯笼扔进水里。
水中磷火幽幽,燃烧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熄灭,只剩下半个纸灯笼。
沈乐哀怨叹息,捞起灯笼重新催生竹篾骨架重新往上糊纸,一边在心里打腹稿:
看来,这事儿非找外援不可了。
找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