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您再考虑考虑?”
“不必了,就是这件。这件很好。”
沈乐指尖按在刀鞘上,不肯放开。短刀鸣啸,挣出两寸,刀刃烁烁发亮。甚至不用铜片沟通,他就能够感到其中汹涌的情绪:
爱恋。
绝望。
愤恨。
灰心……
这就是他找的!
这就是他想要的!
哪怕灵光不强,哪怕能量指数不高,但是,只有这样的老物件,才能唤醒它的灵性,才能让它成为独立的个体啊!
“沈先生,您再多考虑考虑?”老板娘从侧面靠近了一步。也不见她怎么动手,盖头,嫁衣,忽然一件件从短刀下面抽了出来,自行展开,悬立,转动:
“这件到我手里的时候已经烂糟糟的了!很多地方都烂了,发霉了,脱丝了!另外挑一件吧!”
确实如此。沈乐一眼扫过去,盖头还算完整,下面的锦袄裙幅,都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霉斑;
整体褪色,裙角的金线大面积脱落,米珠只剩下几颗残余,几乎已经看不出图案;
更糟糕的是,锦袄被压得瘪瘪的,整个儿粘在一起,不用摸,就能感觉到弹性已经丧失了……
“没问题,就是这件,不用换了。”沈乐越发笃定。这件衣服完完整整,光亮如新,他才没有用武之地呢!
就是要鞋儿破,帽儿破……呃,更正,这里破,那里烂的,经过他仔细修复,才能在修复过程中,一点一点梳理唤醒它的灵性啊!
老板娘满脸的不好意思。这套嫁衣和这把短刀,她收藏的时候,看中的是那股子灵性;
但是,收藏了以后,她实在没有那个本事,把这套嫁衣修复完整。一直用妖力护持,一直收藏,几百年了,还保持这幅样子……
“那,您再多挑几件?”
老板娘小心翼翼地劝说。沈乐坚决摇头:
这一样就够了!
这一件,就够他修复好几个月了!
他带回来的珍珠又不要钱,老海龟白给的,换这样一套有故事有灵性的嫁衣,他还觉得可能给得太少了呢!
说到底,珍珠,哪怕是有灵力的珍珠,也是有价的;一套可能生出自我意识的嫁衣,它是无价的!
小木偶值多少钱?
小油灯又值多少钱?
它们是活的,活的!无价!
他不由分说,把手里的珍珠,连海藻袋子塞给老板娘。老板娘苦笑一声,也只能微微一拂袖,嫁衣自行折叠起来,盖头覆盖上去,短刀牢牢压在上面。
再一拂袖,远处飞过来一块丝绸,裹在嫁衣上面,甚至自行打了个包裹。
沈乐满意地拎着包裹往外走。一边走,老板娘一边悬浮起各种藏品,努力想塞给他:
“沈先生,这瓶辟谷丹您一定要带着!在家里用不着,出去的话,万一荒郊野外用得上呢!”
“沈先生,这一盒青竹香,是用来安心凝神的,精神消耗过度的时候点一支,能够快速恢复,睡得很好……
这个香炉您也带上!不贵的,当初买来的时候,只要几两银子!”
你那是宣德炉!
宣德炉!
那外在肃穆,内蕴宝光的样子,一看就是真品宣德炉!
你不会是趁着战乱年间,地板价收购的吧!
沈乐奋力推拒,只接受了那瓶辟谷丹。他逃一样地奔出库房,惊魂未定,回头一看:
老板娘端立门边,那幅山水画做成的大门,正在身后慢慢合拢。画上水波摇曳,岸边一朵荷花的花瓣尖端,露珠正落入水中,激起一圈一圈细微的涟漪。
沈乐的目光瞬间凝固了。所以我刚刚跨入的,不是一个库房,而是这幅山水画,对吧?对吧?对吧?
“啊,这真的是一扇门。”老板娘注意到他的眼神,笑着解释:
“只不过,仓库并不是在这里……珠溪镇的地价太贵了,而且,像我们这样的,库房总得有点特殊手段,对吧?”
所以你这库房,可能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可能是在山水画里是吧?
沈乐短暂无语。这一瞬间,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和老牌妖怪之间,底蕴还是差了太多的……
话说我也想有个储物袋啊……有个储物戒指就更好了……
然而并不可能有。沈乐只好一只手拎着嫁衣包裹,一只手拿着丹药瓶子,飞奔回宅。一进宅门,顿时深深吸了口气:
天气已经开始燥热了,炽烈的阳光和蒸腾的水汽混合在一起,扑打在人身上,黏黏腻腻,让人感觉全身都刷上了一层糨糊。
然而这次一脚踩进去,他感觉整个人都凉快了下来,头顶上的阳光都淡薄了几分。
沈乐动动胳膊,动动腿,再次深深呼吸了一下空气,不由愕然:
空气里的水分没有变少,相反的,感觉更加湿润了。
但是,这种湿润,和梅雨天的闷热完全是两个概念,凉润清透,像是夏天的傍晚,抱着半个冰西瓜一勺一勺吃完,摊开四肢躺在竹席上面……
【嘿嘿舒服么?】
树叶簌簌作响。阿绿清朗的声线随风卷到耳边:
【你给的珍珠真不错,这么浓的水灵气,太舒服了!可惜一股海腥味儿怎么也洗不掉,下次方便的话,弄点儿淡水珠?】
你还挑剔上了啊!
沈乐极力翻了个白眼。大樟树得意地摇摆着枝叶,凝聚水汽,忽然在他头顶下了阵小雨:
下得异常精准,只在头顶半尺方圆。沈乐眼疾手快,平举右臂,把嫁衣包裹远远举离身边,才发现别说右手,右肩外侧都没有沾湿半点。
“……”
“……你下次再这样搞,我弄点海龟粪给你施肥啊!!!”
沈乐冲着右手边大喊。树叶簌簌摇动,宛如大樟树在哈哈大笑:
【你到海里去捡吗?还是拿个大水管子,追在海龟后面吸?】
沈乐扭头就走。
他返回工作室,把嫁衣一件一件摊开在桌面上,这才觉得气平了一点儿。然后,爬上梯子,居高临下,开始一件一件拍照记录:
这一套嫁衣,色彩绚烂,结构繁复。光是上衣,就分了外袍衬衣霞帔云肩,谢天谢地,没有抹胸和肚兜;
下裳在锦绣灿烂的半身裙当中,还裹着一条衬裤,衬裤末端,缠着一双满绣花卉的丝带,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最下面端端正正叠了一双绣鞋,居然不是三寸金莲,让沈乐莫名有点开心。这身嫁衣的主人,是天足!
是一双正常的脚!
这可太好了,她没有受过缠脚的折磨,她是迈开大步,昂首挺胸走在这个世界上的!
拍完嫁衣,再拍短刀。这把短刀样式非常朴素,全长40厘米,木柄,木鞘,鞘口和末端包铜,铜片已经有了大片的绿色锈蚀。
拔刀出鞘,刀锋寒光凛冽,照人眼目。唯一让沈乐觉得奇怪的就是,刀锋之上,仿佛凝固着一滴鲜血?
没擦干净?
不可能啊,没擦干净的话,这刀经过这么多年岁月,刀锋,乃至整个刀身绝对锈掉了,甚至拔都拔不出来!
他正着拍,反着拍,来回拍了一堆照片,导入电脑,仔细观察,却都没有看到血液的痕迹。
再找了个脱脂棉球,小心翼翼沿着刀锋擦拭几遍,举起棉球,上面干干净净,啥都没有……
所以,刀锋上凝聚的,是嫁衣主人最深刻的情感,和最激烈的爱恨吗?
沈乐不敢用手去触碰,只用镊子夹了棉球,仔仔细细,从护手擦至刀剑,再沿着刀背擦拭一遍。
全部擦干净,确定棉球上没有什么锈迹污迹,再用眼镜布蘸了薄薄一层防锈油,细细涂抹。
最后,放进保管箱,调整好温度湿度,让它安静沉睡……
刚转身去看刀鞘,身后铮铮一声,保管箱的箱门轰然炸开。
沈乐猛然转身,就看到刀锋之上,一丝血色未敛。钢化玻璃做的箱门,已经被切出五六道口子,连门轴都被切裂,摇摇欲坠,歪在旁边……
汗……
我到底拿了个什么回家啊!
别的小家伙都很乖,就算是小油灯,最多也就停停电罢了,怎么这位起手就打啊!
你不愿意跟我走,你早说啊!你把我的恒温箱切个大口子干什么?
这样一只恒温恒湿的保管箱,虽然不太贵吧,也好几百呢!
沈乐试探着抬起手。刀锋铮铮鸣动,微微转了个方向,笔直对准他。沈乐吓了一跳,猛然侧跳到旁边,刀锋跟着刷地转向……
“你什么意思?”
“你想杀我?不会吧?无冤无仇的?”
“你不想跟我走?那我送你回去?”
沈乐盯着保管箱里的短刀,小心询问。门口飕飕作响,小墨斗把尖锥探了过来,慢慢升到保管箱前方,“看”了一眼,又慢慢落下去:
【沈乐,它不乖吗?我帮你打他?】
【还是我帮你打他吧!】天花板上,悠悠落下一团银光,却是不知去哪里玩的小油灯也冒了出来:
【敢不乖,敢打你,敢弄坏家里的东西,打一顿就好了!】
我平时到底怎么教你们的啊……我对你们,一直是好好说话,从来没有暴力过啊?
怎么一个一个都喊打喊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