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头痛欲裂。一个短刀闹也就算了,一群熊孩子一起闹,怎一个坑字了得!
幸好小木偶还在外面表演,玩偶柜在隔壁院子,妆奁盒……妆奁盒与罗盘比较安静,没有跟着闹腾。
要不然,这个家就完全不能住了,一天都不能住了!
“都安静!”他大喝一声。尖锥动了一动,飕飕地缩回墨斗当中,做出一副“我乖,我听话”的样子;
银光却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无穷无尽,满空漂浮。
这房间幸好没有放什么可燃液体,但凡多放一瓶豆油,里面的煤油飘起来,就能被电光团给点着!
“青灯……没事的,没事的,把事情交给我……”沈乐只得柔声安抚它:
“它们刚到这个家里,陌生地方,害怕也有可能……我跟它们谈谈就好。
乖,你出去溜达一圈,巡视一下院子,再巡视一下镇子?这么多天没回来了,看看镇子上有什么做坏事的妖怪,报告特事局去?”
小油灯终于被安抚下来,银光收敛,落回灯芯上,徐徐消失不见。
只是离开之前,在沈乐身上裹了薄薄的一层银光。大概,是短刀想行刺,它就奋起反击,保护主人的意思?
沈乐心里又是温暖,又是好笑。他小步退到工作台前,拿起刀鞘,慢慢走近。
果然,短刀安安静静,停在恒温箱里不动。沈乐握着刀鞘末端,一点点靠近短刀,直到将短刀套进鞘里,它都没有挣扎,没有鸣啸。
沈乐松了一口气,又慢慢将刀鞘拔了出来……
铮!
“……”
沈乐深吸气,长呼气,再深吸气,再长呼气。他谨慎地将刀鞘推回去,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握着刀鞘,两头用力,死命抵住:
“你安静啊!你的刀鞘有点裂了,刀鞘上的铜箍生锈,你的木头刀柄也有点裂了,都需要修!
修复是个漫长的工作,你要有耐心,要让我一点一点来!如果把你们分开你就闹,我只能把你扔回老板娘那儿了!”
双手掌心热流滚滚,努力渗透到手中短刀上,来回循环。
沈乐把这句话嘀咕了七八遍,手里的抵抗力量终于渐渐消弭,安分守己地躺在他手里,像是一把毫无灵性的正常短刀。
沈乐长长吐了一口气,放下短刀,立刻去把空调开大了一点:
可累死他了!
这是他开始修复以来,最凶险的一次!
安顿好短刀,沈乐开始逐件逐件,安顿嫁衣。首先,当然是平铺,测量,每个细节都要测量。
比如说,外袍肩宽45厘米,从左袖口到右袖口,总长145厘米;胸围106厘米,下摆围128厘米;
总裤腿长96厘米,裤腰为前后两片分离式,两片大小不同。大腰片长72厘米,宽32.3厘米,小腰片长52里面,宽17.5厘米……
每件衣服,每件衣服的每一片剪裁,每一片剪裁的每一个数据,都要拍照,测量,记录。
光是这项工作,就把沈乐累出了一身汗。记录完一件衣服,把一件衣服平铺放进专门的托盘塞进恒温恒湿的保管箱。
等他安顿完所有衣服,一抬头,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小油灯早就贴心地为他开了灯,照得工作室内一片通明;
小木偶开开心心地在门外跳舞,身边放着一个巨大的木质提盒,一看就是老板娘家里的食盒。
也不知道是小木偶拎着食盒,艰辛地提到门口,还是哪位牡丹花妖帮她送了过来……
沈乐这时候才觉得肚子饿得像火烧。他拎起食盒,特意绕回卧室,狼吞虎咽吃完。一抹嘴,赶紧返回工作室:
这些嫁衣的部件,想要修好,天晓得需要几个月时间。相比之下,反而是那柄短刀更容易修复:
去污,刀鞘木柄填补裂缝,铜制部件除锈,上油。排除等待胶水慢慢干的时间,沈乐估计,两小时就能搞定?
“郑墨!郑墨!帮我熬一下鱼鳔胶!”
他大声喊。小墨斗应声冲了出来,点火,倒水,熬胶,一条龙服务,努力干活。
沈乐拿他发出的声响当背景音,用小刷子,小棉签,小针小刀,探进裂缝当中,探进刀鞘深处,一下一下刮掉内部污垢;
用脱脂棉片吸饱除锈剂,贴附在铜片上,等待,擦拭,清理,再贴棉片,再等待,擦拭,清理;
比较深的缝隙,用鱼鳔胶拌了木粉,塞进缝隙当中,木工夹卡住;比较浅的缝隙,直接涂鱼鳔胶,然后木工夹卡住……
“行啦,基本上就算是修好了……”
一柄短刀,一柄刀鞘,身上平均两三个木工夹,五花大绑地躺在面前。
沈乐站直身子,用力伸了个懒腰:
“等24小时,鱼鳔胶干透,再把溢出来的部分清理一下,刀柄木头上涂一层油,就彻底完成了……谢天谢地,这把刀结构比较简单……”
如果换成结构复杂的,比如刀鞘上金丝,银丝,景泰蓝,镶珠嵌宝;
或者刀柄刀身腐蚀相当厉害,需要慢慢做去锈缓蚀修复;
那工艺就复杂得很了,别说一晚上,十个晚上,都未必搞得定!
他左三圈,右三圈,扭扭脊柱,动动脖子,准备去睡觉。刚迈开脚步,耳边又是“铮”的一声……
沈乐僵住了。他慢慢慢慢地扭过头,桌面上,短刀刀身荡漾着一抹清光,如同秋水。
秋水中嫣红荡漾,正是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沈乐才看了一眼,那抹嫣红突然飞起,兜头向他罩来。
沈乐:!!!
我命休矣!
他竭尽全力,向旁边一闪。也不知道有没有闪过去,总之,眼前一黑,再亮起时,却发现自己没缺胳膊没少腿,身体完整,无病无痛:
只是换了个地方,站在了一条小街上,周围灰扑扑的,不是木屋就是夯土房子。
街上走来走去的民众,身上也都是灰色黑色褐色的破烂褂子,一看就知道,是过去的某个朝代
考虑到男人脑袋后面没有辫子,大概,也许,应该是明朝或者明朝之前。
又被带到某段记忆当中了……
所以,那把短刀并不是想要干掉我,它只是倾诉欲过于强烈,过于急迫了些吗?沈乐哭笑不得:
咱们下次换个方式好不好?
不要用刀尖指着我,或者,至少不要让短刀铮铮鸣啸?等我握住刀柄的时候,最好是握住刀鞘的时候,再把我拖进记忆里行不行啊?
很显然,现在和短刀商量这个,已经来不及了。沈乐平复一下心情,慢慢左右张望:
这座小街十分狭窄,大概最多能容纳三个人并肩走路,还被两侧的房子挤得歪七扭八。
一头蜿蜒向下,直到水边,另外一头向上延伸,大概是直接进了山里。沈乐沿着小街往下慢慢行走,没几步,就听见一声清亮的叫喊:
“卖肉啦”
这把好嗓子!
圆润清透,中气饱满,去《中国好声音》唱个美声唱法或者民族唱法,绝对能让所有导师转身!
沈乐精神一振,循声而去。走过两三栋房子,面前赫然是一个肉铺,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当铺而立,叫卖声清脆利落:
“卖肉啦!卖肉啦!今天早上刚杀的猪!五花三层的好肉,一巴掌厚的大肥膘!
大爷,学堂就要休沐了,您买一块回去,给您孙子补补身子呗?”
被她这样笑吟吟地看着,路过的长衫老人果然停住了脚步。微微沉吟,看了一会儿,随手一指:
“五花肉就算了,给我来块排骨吧。那个臭小子,上次回来,说过想吃糖醋排骨!”
“好嘞!您稍等!”
女孩儿扬眉一笑,手中尖刀寒光飞舞。轻轻一划,再轻轻一划,已经有一大片肋排落在桌上。
丝滑流畅,毫不费力,看她这个样子,沈乐顿时觉得,自己看到了庖丁解牛的现实版……
“大爷您买多少?一斤?半斤?好的,没问题!”女孩儿换了一把厚背斩骨刀,手起刀落。
“咚咚”,连续两刀,一段肋排干干净净地分离开来,刀刃灵巧地一挑,将排骨挑到秤盘上:
“大爷您看!半斤!秤高高的!”
这几下动作,又是灵巧,又是利落,力量和敏捷都臻于完美。加上声音轻快,笑容甜美,哪怕不想买肉的人,也情不自禁地站住了看她。
猪肉西施啊!
沈乐忍不住感叹。话说,有豆腐西施,有馄饨西施,却很少听说猪肉西施。
卖猪肉这活计,真不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干得了的,现代都少,何况古代!
但是有一说一,猪肉西施的颜值,确实比那些豆腐西施馄饨西施要高得多了。
营养充足的关系,她身材高挑健美,发丝乌黑,皮肤光洁,脸颊红润饱满。
切肉块,切肉丝,轻巧流畅,剁骨头,再粗的大骨,一刀下去骨头两断,毫不拖泥带水。
哪怕是挂在肉铺上的半扇猪,也是一用力就“砰”地一声下来,再一用力就挂得妥当。
这种兼具力量和韵律的美感,现代都少见,何况是古代!
沈乐尽情欣赏了好一会。女孩儿双刀飞舞,眼看肉铺上挂着的那半扇猪越来越少,渐至于无。
太阳已到中天,炊烟四起,街面上的人差不多都做饭吃饭去了。女孩儿却不肯走,悄立铺前,时时向远处张望着什么。
好半天,眼看街上空荡无人,一个身穿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青袍的少年,忽然从小巷转出,快步走来。
他急匆匆赶到肉铺前,肋下夹着书,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姑娘,小可想买……少少一段下水,劳烦姑娘,尽量给点儿肥的……”
他吞吞吐吐,声音越说越低,说完耳根已经红了。女孩儿扑哧一笑,尖刀微闪,划了最肥的一小段下来,挑在干荷叶上:
“五文钱!”
青袍少年一枚一枚,在油腻的大案上排出五文铜板,整整齐齐一排。
他伸手去拿荷叶,女孩儿忽然弯腰,从大案底下捡出一块大棒骨,随手扔到荷叶上:
“反正这骨头也卖不掉,就送给你啦!小哥,回去炖的时候,记得把骨头敲断,里面的骨髓很补的!要我帮你敲吗?”
青袍少年扎煞着手,用三根手指捏起大棒骨,挥了两下,又在肉案边上磕了两下,完全不得要领。
女孩儿看得着急,索性一把将棒骨抢了过来,抽出一把斧子,手起斧落
“咔嚓!”
“好了!路上当心一点,别让骨髓流干净啊!”
青袍少年千恩万谢,拎着荷叶包快步走远。女孩儿凝望着他的背影,眼睫忽闪,脸颊一分一分红到了耳根。
这样的情形重复了不止一次。少年每次过来,总是小心翼翼,买几文钱的下水,或者半根猪蹄;
而女孩儿也总是能找到一点理由,给他留一根大棒骨,几块猪脊骨,或者卖不掉的下水,一小块猪肝……
时间长了,就连不相干的旁人都看出来了。这一天,少年挎着竹篮刚走到街尾,旁边忽然闪出来一个老婆婆,对女孩儿笑:
“林丫儿,你这是看上他了?要不要婆婆去说合一下,让他家找人上门提亲?”
“黄婆婆,您莫笑我……”少女脸颊一下子通红。平时清脆高亢的嗓音,此刻满满羞涩,细如蚊蝇:
“他是读书相公,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是要做大事的人。我只是个抛头露面卖肉的屠户女儿,哪里配得上他?”
“配得上,配得上。”老婆婆呵呵直笑。女孩儿越是脸红,她越是忍不住想要逗她:
“什么文曲星,考上了才是文曲星,考不上最多是个穷秀才。前几年,隔壁县里那个读书人,他娘子不也是屠户家的?
穷秀才一个,老丈人贴了多少猪心猪肺猪下水,才把他喂出来,如今也中了举,成了老爷了……”
女孩儿只是摇头不语。太阳照在石板路上,滚烫烫的,耀得她双眼发花。以至于少年返回来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看清:
“林姑娘,一直以来,承蒙照顾。你的心意,小可理会得只要你有心,我不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