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疯狂吐槽,学生有需求,做老师的还得想办法满足。
张老师一边叹气哀怨猛力吐槽,一边打电话给圈内的朋友。
真要复原那块妆花缎也不难,就像之前说的,故宫博物院的老朋友们,早就做出了技术路径。
可怜他们修复的那件康熙帝御笔绣字“万寿无疆”匾,只是国家二级文物,上面还有一级文物,一级文物还分了甲等乙等。
一级文物当中,还有个“禁止出境文物”的名录,那才是奇珍中的奇珍,国宝中的国宝。
区区(?)二级文物,也就是打着“解决补配材料的复仿制织造问题”这个旗号,才申请到了资金,做了这个项目:
分析织物,分析原材料,绘制织造图,上机织造
对,就为了这事儿,还专门弄了个织造妆花缎的大花楼机!
但是前人有了路径,后人就好做很多。张老师打了几个电话给京城的朋友,放下电话,冲沈乐招招手:
“怎样?”
沈乐飞窜过来,抬头仰望。张老师无奈地摇摇头:
“他们说,不用去京城,直接去金陵就好。金陵云锦所把你要补的缎子给他们看一看,钱给到位,请他们做一块一样的,不是问题。”
事实上,圈外人如果只是有钱,捧着钱走到云锦所门口,他们也不见得会为你织造。
什么?
想要妆花缎?
左转隔壁云锦博物馆,博物馆一楼大厅,就是云锦的销售和服饰表演展区,喜欢什么买什么。
实在懒得跑,现在还有网店,手指一点,送货上门。
当然,真有钱的人,兜兜转转,总能找到引荐人的。想给自己做身蟒袍,想给孩子做身婚服,只要肯砸钱,都不是问题。
但是,像沈乐这样,一块破洞的旧妆花缎,请求织造一块一模一样的,就要额外刷脸了。
毕竟,他不是为了做衣服,是为了剪几块破洞出来……
只要有行内人带进来,只要肯花钱,他们的态度还是很好的。毕竟,和所有的研究机构一样,云锦所的研究经费,那也是永远不嫌多的……
“老师,妆花缎的照片我已经拍好了。显微镜1:100的照片,可以吗?需要喷金然后上显微电镜吗?”
“老师,花样各个部分的颜色,我也用色差仪都测过了。还有什么要测的?”
“蚕丝的直径我也测过了……”
沈乐飞快端出一堆数据。张老师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还想不带东西去,只带一堆数据去?对云锦所的老师多点尊敬吧,拜托人办事,要有个拜托人的样子……”
沈乐只好老老实实,捧着缎子,跟老师踏上前往云锦所的路。
其实也不远,高铁一个半小时,倒是从珠溪镇折腾到滨海高铁站再从金陵高铁站折腾到云锦所,花了比较长的时间。
到了那边,自然有人出来接待,说起沈乐的需求,对方态度也很好:
“仿造一块?没问题,这活儿我们能做。用来修复书画对吧?要原模原样的?放心好了,交给我们,对了你要不要看下过程?”
沈乐真的对过程很好奇。如果是单纯的平纹绸缎,他可能就硬上了经线,纬线,横的拉过来,竖的拉过去,直接靠超能力补上。
妆花缎那就真的不行,图案太复杂了,完全搞不定。也许那位蚕妖可以?
不过,沈乐真的不想去求那位蚕妖,经验表明,大樟树修出来的纸张,带着大樟树的妖气,蚕妖修出来的妆花缎,肯定也带着蚕妖的妖气。
这么强的妖气,会压住古画本身的气息,影响它的灵性成长的!
沈乐恭恭敬敬地捧上待修复的妆花缎。一位身材瘦削神色温柔的女老师接过缎子,仔细看了一遍,微笑起来:
“唔,这个沉香仙鹤云纹妆花缎,我们所还真没有。沈先生,有没有兴趣跟我们合作一个项目,修复这块妆花缎?
回头发了论文,您可以拿个并列一作……”
沈乐无可无不可。反正,论文发不发,钱他总是要掏的。论文的话,他现在虽然不靠这个吃饭,多发一篇,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如果能顺便看一眼,整个修复,或者说复制的过程,开开眼,长长见识,那就太好了。
他顺便递出去一个u盘。接待他的老师扫了一眼里面的资料,笑容更加生动:
“已经做了很多工作了啊,那就太好了。嗯,这个缎子是五枚三飞经面缎纹地……”
同行见同行,相同的仪器相同的手法,做出来的东西,大家一看就懂。
三维视频显微镜观察织物纤维,电子丝绸尺软件分析织物组织,女老师看过一遍,心里就有数:不用自己重做了。
“经线为沉香色,z向强捻,双股并用,直径0.5mm,密度16.12根/cm;
纬线沉香色,4股并用,每股s弱捻,直径0.17mm,密度4.28根/cm。
纹组织多色无捻,直径0.46mm,密度2.15/cm……”
照片也有了,测色也测过了。老师一声令下,自然有实习生奔跑着调出软件,导入测色结果加以比对:
“把我们做过的数据库打开!直接比对就行!比不中的,再拿色卡出来!”
“啊,老师,有了数据库,还要专门色卡啊?”
沈乐好奇问。女老师笑着招了招手,带他们移步一个专门的房间。
墙上,架子上,一本本巨大的厚书展开,里面全都是绕在卡纸上的染色蚕丝,上面标注着不同的名称,足有几百种:
水红银红月白柳绿……
“来,看看。这一面墙,是云锦绒丝线颜色样卡,2010年版。这边一块,这是金陵云锦常用色谱。”
女老师带着骄傲向他们介绍:
“前几年,我们邀请多位云锦权威专家,选出27种常用色作为首批研究对象,对样卡中的色彩和对应名称的准确度进行评估矫正。
最后,得出了一套经过筛选的27色色卡,再送去测色,得出了它们27色对应的lab数值。只要能比中的,就不用慢慢对了。”
选色测色是个浩大的工程,选完以后,干活有了基础,就很轻松了。
女老师带着他们走过色卡库,走到她的办公室,测色结果已经出来大半。她直接坐在电脑前,打开软件:
“老师您这是”
“画意匠图。”女老师头也不回,淡定道:
“就是妆花缎织造的依据。以前全靠手绘,现在好多了,根据花纹扫描,我们总结了意匠图的算法”
她双手在键盘上翻飞,打开一个又一个沈乐看不懂的页面,导入沈乐扫描的妆花缎细节图。
平面扫描,三维视频显微镜拍照,一张一张图片导入进去,软件自动显示出一个进度条:
“1%……2%……5%……”
“还挺快啊。”沈乐虽然看不懂,也恨不得贴到电脑屏幕上去。女老师淡淡微笑:
“还行吧。不过现在准确度还不高,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人工校正。嗯,我们先去吃个饭,吃完饭,结果应该就出来了!”
吃完饭计算结果确实出来了。女老师看了看,又和妆花缎细节图对比一下,不太满意:
“还是要继续调整。唉,这算法,水平还是不够,训练ai太难了!”
你们可不要拿我的钱去训练ai啊……这是个无底洞!
沈乐全身寒毛炸起。幸好女老师已经熟练地打开了cad软件,开始在图片上调整。
沈乐左看右看,感觉这图片,和十字绣有点像,只是比十字绣要细腻了太多,小格子密密匝匝,看得人眼睛都发痛。
女老师画得却很快,很熟练,全神贯注沉浸在里面,别说一个回头一个微笑,就连身躯都不带挪动一下。
双手在键盘上快速翻飞,时而挪动一下鼠标,把那个意匠图当中,算法有误的部分快速修复。
最后,她满意地敲了一下回车键,保存结果,导入另一个软件:
“通过意匠图,可以计算出上机图,然后就能织造了。可惜你这图太复杂了,必须手工织造,换成简单点的,现在已经可以上机器了!”
沈乐凑上去看了一眼软件跑出来的上机图,一阵眩晕。
一片大大小小的格子,每个格子上都有不同的标注,或黑或白,或圈或叉。他努力看了一遍,再与意匠图对了一遍,来回几次,还是看不懂:
“这到底是什么?”
“哦,你看,这是穿纤图这是穿综图这是穿筘图……”
女老师对他倒是很耐心,笑吟吟的,一个一个指给他看。沈乐看了半天,越发头晕目眩,举起双手投降:
“行了,我承认我看不懂背不下来了……这就可以上机了吗?”
“那要看花楼有没有空出来的……”
妆花缎对织物图案分段挖花装彩,可以在一件织品上织出几十种颜色,使上下左右组织相同的图案的颜色不相重复。
这种织造工艺,现代织机还办不到,只能靠传统的巨大花楼织机。
一座花楼,需要两位老师傅紧密配合:
织造工手足并用,负责投梭铲纹刀过绒管打纬等作业,主要负责织造妆花缎的底子;
拽花工坐在花楼上,负责在花本上进行操作,进行提花程序。
沈乐站在旁边耐心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妆花缎往前延伸一厘米,直到被老师拽走:
“走啦!这个妆花缎,两位老师傅,一天只能织造几寸,你要有足够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