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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遣还

晋末长剑 孤独麦客 4744 2024-08-12 08:50

  大晋永嘉四年(310)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朝廷现在成了个菜市场,吵嚷不休,让天子非常头痛。有时候他都都在想,众位爱卿哪来那么大劲头吵架的,难道是吃得太饱了?

  不过他也有些欣喜。

  永嘉四年的朝堂,大概是多年来最具活力的朝堂了。

  唯一的权臣远在兖州,且威望大跌,影响力大不如前。

  陈侯邵勋飞扬跋扈,令人侧目,但他出身太低,号召力不够,不用太担心若非有那个谶谣在,司马炽甚至都懒得放心思在他身上,而是对司马越穷追猛打了。

  如今的洛阳朝廷,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正常的朝堂状态。

  王衍势力最大,但无法一手遮天。

  其他人各有党羽,各自分走一部分权力。

  天子居中裁判,明定是非,重要性大大增加。

  这才是真正的天子啊。

  出大夏门时,司马炽舒服地叹了口气,引得梁皇后妙目投注过来,关切询问。

  司马炽不理,只道:“蛰伏数月,朕要做一些事情了。”

  “陛下。”梁兰璧担忧地看着天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知道,丈夫这些年过得太憋屈了,甚少尝到权力的滋味。

  在司马越出镇外藩之后,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等待,然后一步步施展手段。经过数月的努力,成功地让部分朝官靠拢了过来。

  而就在上个月,他又开始拉拢左卫右卫禁军将校,试图直接掌控禁军。

  如果这也能成的话,那么他就将是真真正正的天子,再不受任何人掣肘。

  嗯,这是梁兰璧自己的想法。

  不过,父亲(卫将军梁芬)似乎不这么看。

  在天子疑似“亲政”后,他的话反而更少了,为人愈发谨慎。除了与同为关西出身的士族官员们来往外,几乎没什么应酬,深居简出,不招惹任何是非,明哲保身的意图非常明显。

  这么不看好天子吗?梁兰璧有些伤心,既如此,当年为何把我嫁过去?

  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游艺。

  庾文君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用崇敬的目光看着她这個大姐姐。

  她们还遇到了陈侯邵勋,梁兰璧认真想了许久,都回忆不起当时邵勋是什么样子了。

  是啊,当时太过忽视他了,压根没放在眼里,梁兰璧甚至都不记得她说过的那些礼节性的话。

  庾文君一定还记得。

  她经常提起这个男人,眼中全是惊叹崇拜。

  她能嫁给邵勋,也算天遂人愿了。

  想到这里,梁兰璧叹了口气。曾几何时,她还觉得这门亲事不好,对庾文君很不公平,会耽误她的一生。但现在么……谁知道呢!

  “皇后在担心朕?”司马炽扭头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梁兰璧,大笑一声,道:“无需如此,你看护卫御辇的禁军将士们。”

  梁兰璧向外看去。

  右卫将军李恽带着三百骑兵当先开道,大群甲士护卫左右,绵延数里之遥。

  路边还站着许多百姓咦,似乎不是居民,更像是流民。

  流民们扶老携幼,衣衫褴褛。许是吃不饱,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队伍中有一些精壮汉子,看样子过得稍好一些,但也面有菜色。

  有军官走了过去,将他们向外驱赶,口中骂骂咧咧的,并要求流民们在远处跪下。

  他们的动作很粗鲁,有小孩本就饿得直打晃,没力气了,稍稍一推便摔倒在地,然后被无数人踩过。

  其父势如疯虎,拼尽全力挤进了人群,抱着小儿残破的躯体,眼泪直流。

  “狗官!司马氏不得好死!”此人悲愤地大吼道:“终有一日,这大晋朝要为人所灭,司马氏男丁尽死,女眷尽被他人收入房中,日夜凌辱。我等着这一天!”

  司马炽听了个正着,脸色铁青,目露狠厉之色。

  殿中将军苗愿察言观色,悄悄离开了御辇,带着一什兵士,将此人拖走。

  “将军?”亲兵们看着他,手已抚在刀柄上。

  “也是个可怜人。”苗愿叹了口气,道:“拿一卷席子,将这小儿掩埋了吧。此人,任其自去吧。”

  亲兵们依令而行。

  “等等。”苗愿阻止了他们。

  他转头看了看那些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流民。

  到了这会,还活着的流民都不简单。

  要么是以前有一点存粮,蝗灾后吃得差不多了,眼见着秋收成空,实在坚持不住,便带着仅剩的最后一点粮食,上路逃难。

  要么是早就成群结队出来乞讨,途中还火并过其他流民,依靠抢来粮食甚至尸体,艰难度日,勉强活到现在。

  在流民大军中,其实已不全是百姓了。

  连续两年的大灾,你以为就百姓扛不住么?错了。有些家底较薄的士人豪强商徒也坚持不住了,他们也加入了流民大军,成为四处流浪乞讨劫掠的一员。

  世道越来越艰难,苦的不仅仅是普通百姓啊,所有人都被卷了进去,挣扎求生。

  “这批流民有百十个吧?一人发两个胡饼,告诉他们,去广成泽去梁县,兴许能活一条命。”苗愿吩咐道。

  “将军,何必呢?救得了这一批,救不了别人啊。便是广成泽,粮食也紧巴巴的,能活几个人?”

  “曾经有个人说过一句话,没见到就算了,见到了于心何忍?执行吧。”苗愿下完命令,又回到了御辇旁。

  恰在这时,他听到天子在传旨:“……朕以前还可怜这些人,以为他们皆是赤子,没成想是这般狼心狗肺之辈。先前荆豫二州上疏,请送流民归乡,王夷甫极力反对,庾子据刘长升也不太同意,朕便犹豫了。哼,看来还是对他们太好了。传朕旨意,诸州郡长吏,速速出兵,将流民遣还乡里,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什么恐生事端?朕乃天子,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这事说什么也要办了,卿拟完诏书就发往中书省尚书台。其他事朕都依着他们,从来没说什么,如果这事还要反对,哼!”

  “……就这么办吧,勿要迟疑。”

  苗愿默默听着。

  不一会儿,却见中书舍人拟完诏书,用印之后,很快便有属吏将其带走。

  苗愿叹了口气。

  他能理解天子,被当面辱骂,是人都受不了,更别说是在如今这个敏感时刻了。

  太康年间你这么说,没几个人会相信。

  永嘉年间这么说,可就有诅咒的味道了。

  天子的这种反应,恰恰证明他心里很怕。

  苗愿有点担心了。

  最近一段时日,天子多次召见他,赏赐了不少财物。

  老实说,他是有点动心的。但一想到之前那批封侯后又被东海王清洗斥退的禁军将校,他的心又冷了下来。

  跟着天子干,有前途吗?这是需要好好思考的问题。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有不少人动心了,左卫右卫骁骑军都有。

  人各有志,没得办法,随他去了。

  天子愤怒之下发出的诏命很快传到了尚书台。

  此时没有尚书令,左仆射就是尚书系统的最高官员,刘暾正在上直,看到之后,微微有些皱眉。

  于是他问道:“天子不是去芒山登高了吗,怎么又关心起居民流民之争了?”

  递交旨意过来的令史轻声答道:“大驾北行,出大夏门后遇流民冲撞,龙颜大怒,下令遣还流民,诸州有司着即办理,不得有误。”

  刘暾沉吟了一会。

  新蔡王司马确荆州都督山简刺史王澄曾先后上疏,痛陈流民之害,请求诏遣乡里。

  刘暾有些犹豫。

  庾珉则不是很赞同,认为流民们不愿回乡,且靡费甚多,没有必要。

  王衍则极力反对,认为会生出事端。听闻他还写信痛骂了王澄一顿,令其改弦更张,反对遣还流民,并拨出钱粮安置,勿令流民生乱。

  刘暾理解王衍的想法。

  夷甫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地方生乱,盖因一乱就会靡费钱粮,收不到赋税,让他很难办。

  想到此处,他笑了笑,王夷甫被钱粮之事折磨到现在,不知道会折寿几何。

  不过,也正因为他能弄来钱粮,在朝中的地位十分超然,任谁都要给几分面子。

  凡事有利有弊啊。

  “匈奴已退,这点小事就没必要硬顶天子了。”刘暾轻笑一声,道:“交给中书吧,请其起草诏书。”

  天子口头或由身边近臣起草的诏书,并非正式旨意,需得有中书省正式起诏,走一圈流程后,方能正式生效。

  以上是正常情况,非正常情况就不一定了。

  比如先帝“远征”邺城之时,大军溃败,他只能口头传谕或由跟在身边的随便哪个大臣草拟诏书发出去有时候甚至连写诏书的纸或绢帛都没有。

  事实上,此时这条规矩并没有那么严格。

  真正严格遵守流程要到隋唐时期了,尚书中书门下各司其职,对政事堂宰相们负责。

  中书起草诏书,门下审核批驳,尚书省下辖的六部具体执行,御史负责监察。

  如果天子的旨意没有在三省走流程,那就是挑战宰相的权威,属于严重违规,理论上宰相可以直接顶回去,而且制度允许支持他这么做简而言之,六部是对宰相负责,而不是明清时对皇帝负责。

  当然,在实际操作中,君权与相权的博弈十分复杂,有时候君权压倒相权,有时候相权压倒君权,完全看当时的具体情况。

  尚书左仆射刘暾觉得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与天子为难,惹得他不高兴,然后在其他“大事”上唱反调。

  他相信中书门下也是同样的看法。

  遣还流民罢了,多大的事!

  如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

  朝中吵了半个月,始终没能定下南中郎将邵勋的罪,这让天子很不高兴,更让他心中惊惧。

  不知不觉间,邵勋在朝中居然有如此多的“党羽”。

  参预机密大政的侍中庾珉为他说话。

  尚书台这边,刘暾也为邵勋说过话。

  太尉王衍在朝中故旧甚多,联起手来和稀泥,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或许,天子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个出身低贱的兵家子,怎么就这么能折腾?以至于他贵为天下之主,都治不了他的罪。

  这朝廷到底是谁家的?

  “唉。”刘暾重重地叹了口气。

  朝廷当然是司马家的,但我们也不想让朝廷散架啊。

  匈奴磨刀霍霍,随时南下,用人之际,别乱来好不好?

  相忍为国,这是邵勋经常说的话,刘暾深以为然。

  谁还没点毛病?

  谁还没点错处?

  若太平时节,刘暾觉得邵勋此举形同谋反,当治罪。

  但今时不同往日,因为“一点小事”,把能打的人治罪了,谁来保卫洛阳?

  当然,刘暾也明白,邵勋这种人其实是在掘朝廷根基,野心勃勃但凡有点见识的人,谁看不出来啊?

  或许,早晚有一天,邵勋可以彻底甩开朝廷,形同割据。

  但那又怎么样?谁还为大晋朝尽忠殉死不成?

  大难临头各自飞,朝廷维持不下去的时候,大家各凭门路,各想各法吧。

  九月十二,仅仅三天时间,天子诏命就发往诸州了,效率奇高。

  荆州“三巨头”刺史王澄都督荆宁益三州诸军事山简奋威将军监沔北诸军事杜蕤接到诏命后,在一起碰头,决定征召兵马,拨出钱粮,遣送流寓境内的关中流民回雍秦等地。

  潜藏在水面之下的暗流立刻开始了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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