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公府,前庭。
偌大的庭院里,张灯结彩,灯火辉煌。
宾客齐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世子爷,刚才少夫人的丫鬟过来了!”
小厮青松,瞅准时机,挤到韩仲礼的身侧,低声回禀道:“时辰不早了,世子爷,您什么时候去新房啊。”
其实,不说新房那边等得焦急,就是青松这些侍从,也都悬着一颗心呢。
今天是世子爷大喜的日子,宾客们都拉着世子爷敬酒。
还有西院的大爷,本就跟世子爷不对付,如今世子爷娶得好妻,那位爷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刚才就满场子的找世子爷,说是“为弟弟高兴”,心里打着什么鬼主意,青松一个小厮都能看得出来。
哼,他啊,分明就是想把世子爷灌醉,让他在洞房的时候出丑。
新婚之夜,闹出了笑话,世子爷丢脸,大爷一系却会得意畅快。
西院这些人的小心思,夫人早就预料到了。
所以,婚礼前好几天,夫人就对他们几个服侍世子爷的小厮们耳提面命婚礼的时候,警醒着些,照看到世子爷,别让心存恶意的小人们钻了空子。
“……我知道了!”
韩仲礼听到青松的话,端着酒盅的手,顿了一下。
他知道,他应该早些回去。
宾客的热情,大哥的算计,对于天资聪慧少年成名的韩仲礼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只要他想,他有一百种法子能够从喜宴脱身。
但
脱身之后呢?
回到新房,与新妇完成未完成的礼仪掀盖头喝合卺酒,然后酱酱酿酿?
已经有了通房,十八岁的韩仲礼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小子,他知道新婚之夜都要做什么。
郑伽蓝,他的新妇。
在定亲之前,他见过的。
不只是“相亲”,同为京中排的上号的权贵,节日的宴集春日的踏青日常的骑马游猎等,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其中就有韩仲礼郑伽蓝等。
只是那时韩仲礼忙着读书,又恪守着规矩礼法,很少与京中的纨绔们厮混。
在正式的社交场合,遇到了闺阁女子们,也都是“非礼勿视”,从不会太过亲近接触。
所以,京城上下才会有“梁国公世子清冷端方不近女色”的传闻。
清冷端方,是真的。
毕竟韩仲礼从小见到的就是父亲宠妾灭妻,国公府没规没矩。
身边的人嫡庶不分尊卑不明,乌烟瘴气,乱七八糟……韩仲礼就格外的看重规矩遵从礼法。
这些东西,全都镌刻到了他的骨头里。
他曾无数次的发誓,若是将来他成家立业,他定不会像父亲一般糊涂。
对待发妻,可以不爱,却不能不尊敬。
小妾什么的,可以宠爱,却不能乱了规矩。
妻者,齐也!
是与他并肩而立的家中主母,是生同衾死同穴的伴侣。
妾,就是妾。
再喜欢,也只是个玩意儿,根本无法与妻子相提并论。
所以,当韩仲礼将阿娇收了房,并发现自己非常喜欢她之后,也没有想过将阿娇扶正。
而是听从母亲的安排,求娶了门当户对的奉恩公府的姑娘。
亲事定了,婚礼也顺利完成。
如今,只差最后一步,他的人生大事就圆满了。
但,不知为何,韩仲礼却有种莫名的失落与不安。
仿佛,自己即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阿娇!我已经跟她说明白了,郑氏女进门,只是多一个主母。”
“郑氏女贤惠大度,定能容得下阿娇。”
“以后待郑氏产下嫡子,就会停了阿娇的避子汤,阿娇就能为我生儿育女。”
“有了孩子,就能看在阿娇生育有功的份儿上,再提她做姨娘”
韩仲礼在心里,已经将为宠爱的通房安排好了一切。
在重规矩的韩仲礼看来,如此安排,就非常妥当。
他没有辜负了自己的心意,也没有乱了规矩。
还有阿娇,只要好好伺候主母,就能在梁国公府有一席之地,未来更是少不了富贵荣华!
至于郑氏女
都是权贵人家的女儿,都是读着女四书长大的闺秀,定是贤良淑德,定不会善妒容不下人。
再说了,母亲还在呢。
有母亲这个婆母管理调教,郑氏定不会胡来!
不是韩仲礼盲目自信,而是这个时代,对于女子比较严苛。
男人三妻四妾那是常理,女子却被“七出之条”牢牢束缚。
郑伽蓝是太后侄孙女儿又如何?
就连公主郡主都不能恣意妄为呢。
“阿娇呢?”
韩仲礼心中早就有了安排,也就不会过于急切。
他故意脚下一个踉跄,将酒杯里的酒撒到了自己身上。
青松赶忙伸手扶住。
韩仲礼却趁机问道:“她呢,可还好?”
青松:……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一个丫头。
不过,作为韩仲礼最心腹的小厮,青松也是见过阿娇的。
人,长得没话说。
白皙娇俏杏眼桃腮,身姿袅娜,天生尤物。
还有那股子娇娇怯怯的气质,更是让男人忍不住的心生怜爱。
难怪世子爷这般清冷自持的人,都会屡屡为阿娇破戒。
实在是,这丫头天生就是男人的克星啊!
只是
今天可是世子爷大喜的日子,未来的少夫人就在新房等着世子爷。
世子爷却还惦记阿娇,这这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青松倒没想过世子爷会因为宠爱阿娇而忘了分寸。
毕竟,“宠妾灭妻”,在夫人世子爷母子心里,可是大忌。
世子爷才不会自乱规矩。
“估计就是觉得阿娇可怜吧。”
“世子爷那般宠爱,阿娇却也只是个通房。”
“别说扶正了,就是连个姨娘都不是。”
“今天少夫人进了门,明天阿娇就有了主母”
阿娇要给少夫人敬茶,要得到少夫人的“认可”。
少夫人若是不认,阿娇连通房丫头都做不成。
按照大宅院里的规矩,女主人容不下通房丫头,通房的下场可是很惨的。
要么,被拉出去随便找个小厮庄户嫁掉;
要么,直接卖掉。
不管是哪种情况,对于姿色倾国享受过富贵日子的阿娇来说,都不是什么好的归宿。
青松按照以往的惯例,暗暗在心底感叹着。
他也没有忘了回答世子爷的问题:“阿娇还在内书房伺候!”
通房是没有单独的院子的。
少夫人没有进门之前,世子爷在哪儿,她就跟着在哪儿。
如今,东苑有了少夫人,整个后庭就都是少夫人的地盘。
而阿娇还没有敬过茶,没有在少夫人面前过了明路,就只能像寻常丫头一样,在当值的地方当差。
不过,后院的管事妈妈,考虑到阿娇的通房身份,也不好真的把她当普通丫头。
又怕阿娇在新房晃悠,会引起少夫人的怀疑,继而厌恶,再闹将起来,管事妈妈便索性把阿娇远远的安排到了书房里。
如此,既不会碍少夫人的眼,也能让世子爷满意。
果然,听了青松的回禀,韩仲礼扶着青松的肩膀,状似自己因为酒醉而身形不稳只能靠着小厮搀扶的模样。
他低垂的脸上,闪过一抹笑:“好!”
王妈妈不愧是他的奶娘,考虑事情,就是周到!
“二弟!世子爷!”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便有一道爽朗的声音由远及近。
韩仲礼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冷。
是他!
韩伯谦,他的庶出大哥。
不过是个贱奴所出的庶孽,却因为梁国公的抬举,成了京中出了名的“韩家大爷”。
哦不,那是过去。
前两年,韩伯谦被梁国公安排去了边城。
靠着梁国公给他铺好的路,立了些许战功,回到京城后,又靠着梁国公的门荫,入了五城兵马司任副指挥,正五品!
那一年,韩伯谦才二十岁啊。
二十岁的五品官,在百官云集权贵多如狗的京城,也能夸一句“少年俊彦”!
韩仲礼愈发刻苦的读书,终于在今年春闱的时候,被陛下钦点为探花郎,直接入翰林院为修撰,从六品。
他的官职肯定不如韩伯谦的高。
不过,大齐朝重文轻武,五品的武官,不但比不上同品级的文官,就连低品级的,也无法比拟。
就像韩仲礼,品级不高,却胜在清贵啊。
且,翰林院是什么地方,“非翰林不入内阁”。
入了翰林,才有机会做阁臣,成为所谓的宰相。
而武将,顶破天也就是个将军。
哪怕在外领兵打仗,也要受文官甚至是太监的节制。
更不用说,韩仲礼还不单单是小小翰林,他还是梁国公府的世子,将来能够承袭爵位。
“……韩伯谦,你就算有父亲的偏心又如何?”
“这梁国公府,终究还是属于我的!”
韩仲礼对韩伯谦的感情十分复杂,有羡慕,有嫉妒,有不屑,有轻蔑。
他们虽然是血脉至亲,却早已形同水火。
彼此间,不过是在人前维持些许体面罢了。
暗地里,兄弟俩早已斗得天昏地暗。
不过,在韩仲礼看来,自己更具优势
出身好,会读书,还成了世子。
如今更是娶到了对自己极有助力的高门贵女做妻子。
对面的韩伯谦呢,除了父亲的宠爱,什么都没有。
且,梁国公的这种偏爱,在某种程度上,也拖了韩伯谦的后腿
梁国公为何如此的宠妾灭妻嫡庶不分?
还不是那个教司坊出来的罪奴狐媚有手段?
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梁国公糊涂,他的庶长子保不齐也是个糊涂人。
更不用说,这位庶长子的生母还是个卑贱的罪奴。
真正的权贵望族,根本就不会把女儿嫁给韩伯谦。
怎么?
你要自家千娇百宠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认个罪奴做婆婆?
不是说庶子不能嫁,而是似梁国公府这种没有规矩的人家的庶子不能嫁。
若是有规矩,妾就是妾,妻就是妻。
庶子媳妇过了门,跪拜的也是嫡母婆婆。
姨娘生母,只是姨娘,算不得正经长辈。
庶子媳妇若是与庶子感情好,可以把姨娘当半个长辈。
若是与庶子感情一般,那就直接把姨娘当成陌生人即可。
可若是没有规矩,庶子媳妇就算想要守着规矩的亲近嫡母婆婆,也会被逼着认个姨娘当正经长辈。
这,对于从小学着规矩长大的高门贵女来说,绝对是极大的羞辱。
偏偏,女子一旦嫁了人,就要受婆家的挟制。
梁国公府,没有规矩可言。
规矩,确实束缚人,可也保护人。
而在梁国公府,女子却受不到规矩的保护。
具体案例,请参照那位被宠妾憋屈了近二十年的梁国公夫人!
唉,那也是好好的高门贵女啊,却因为嫁人不淑,成为了京城众人“怜悯”的对象。
若不是儿子还争气,总算没有让爵位被庶长子夺走,梁国公夫人将会更加可怜。
明明跟那位宠妾差不多的年纪,人家宠妾依然娇美可人,而她却已经有了老态。
丈夫不爱,更不肯给自己体面。
儿子也不受丈夫待见。
一家子乱七八糟。
连续近二十年,霸占着京城话题榜的前几名。
不管走到哪儿,都能感受到众人异样的目光,以及暗中的指指点点。
梁国公夫人,一颗心啊,早就死了。
形如枯槁有些夸张,但京中上下都知道,梁国公夫人的日子是真的不顺心。
血淋淋的例子就摆在了眼前,京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好人家,愿意把女儿嫁入梁国公府这个火坑。
韩仲礼还好些,到底是嫡子,还是世子。
韩伯谦就是最大的困难户,他的宠妾亲娘还美美的活着呢。
京中的权贵们,可不想跟个罪奴当亲家。
所以,韩伯谦的婚事比韩仲礼还不顺。
还是梁国公舍出面皮,许下重聘,这才为韩伯谦求娶到了一个袍泽的女儿。
三品武将家的女儿,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凤凰。
可跟超一品国公府的嫡幼女比起来,差的就不是一星半点儿了。
韩伯谦嫉妒啊
“凭什么?明明我才是父亲最疼爱最看重的儿子,年轻有为,前程远大,却却”
“哼!韩仲礼有什么好?假模假式虚伪至极!”
“表面看着是端方君子,实则也是没规没矩的好色之徒!”
韩伯谦心里骂着,脸上却带着虚假的笑,拉着韩仲礼要“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