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铭离开的短暂时间里,姬宫坊变化很大。
海上高山,落坊之土已经崩碎成七八块不大的岛屿,并且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下沉。
很明显不久这里的一切都会消失。
真正的沉没到水面下,再无法制造一丝余相。
石心姬此刻正剧烈的喘息着,围绕着她红纱也不再漫天的舞动,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
除此之外,她少了一只手腕,两条大腿都有异常的弯折,小腹上有一处看到对面的窗口,周身其他地方也不断沁出暗金色的血液。
像一尊由手艺不勤之人画作的残缺蜡像,不似活人。
唯一体面的地方,在她的脸上,施娟儿尽管下手重但是不打脸。
速度与力量她都不差施娟儿,身负商道阎浮残相,石心姬更是可以随意的遁物无形。
施娟儿未曾施展什么神异的地方,只是在红纱绞杀时,将其相变成为薄脆的岩质,其他时候都是她一路追着石心姬的时候。
问题在于石心姬就是打不过,在反应在技巧也在根基是否深厚。
就像...就像她石心姬疏于战斗,只是一个虚浮的空心气球一样。而对面的那个恐怖的女人,则是实心的锻造铁球,强大的战斗本能让她不断以弱胜强。
不,她就是更强,大小不如重量重要。
尤其是自己这种未来得及消化的繁杂庞大,缺了一丝纯粹,也非踏上行路时的方向。
石心姬在此刻,才意识到她既往的路,还是有一些偏离。
但是没有时间了,结局已经尘埃落定。
换成本体后,她又输了。
尽管耗时长了一些,但正如她恐惧的那样,做的越多输的越多。
落坊正在下沉,就像是她未来一样。
期待的那人终究还是没有出现,石心姬内心逐渐冰凉起来。
但似乎也在预料之中,自己不过也是一枚棋子,总会被抛弃。
石心姬身在局中看不到太远,这次是她误会了。
施娟儿也有些狼狈,破了不少洞,鞋子更是在屡次爆发中彻底融合了,一头张扬飞舞的银发也断了一些毫末。
姬宫坊许多地方,都飘荡着炙热的银色发丝,哪怕是它落到海面上也不会下沉。
反而会持续的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尖啸声,炙热的温度让无论自己的人,还是对面的三人组都不敢去触碰。
施娟儿也耗费了一部分本源,石心姬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石心姬站在一座孤岛上,高度比之前低了很多。
施娟儿站在海面上,海面没有涟漪,却有着围绕她自身诞生的蒸汽云团。
她并没有着急彻底结束这次战斗,旗鼓相当的对手施娟儿也很难遇见。
况且施娟儿需要时间冷却下来,她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很强,但越是强也越意味着她每一次出手都濒临极限。
从这个角度,施娟儿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试金石,石心姬如果底蕴再深一点,就会发现这场战斗中她被不断地锤炼凝实。
可惜她的根基已泄,战斗中离散的形已经没入灰海,现在她发觉也是有些晚了。
另外一边,三人组也都失手被擒。
王启霞是主动投降,裴焕便只是收缴了她的重琴与回落之伞,并没有对她五花大绑。
而王启霞则颇为积极的揭露石心姬所做的其他不法勾当,也在这其中不断摘出自己,企图淡化罪责降低刑罚。
裴焕目前也有些为难,这些帮凶似乎未涉及到菁水楼的案件中,其中曲直现在论不清。
不过这些难都留到下个月明镜之断便好,暂时软禁是最好的选择。
那粉面小生战斗风格很有反差的彪悍,速度很快就似乎对生死边缘有种成瘾性的迷恋。
他与艾可可一照面受到的伤已经不轻,又在后续多次耍熊中失手被伤,待艾可可慢慢悠悠的捡起来时,他已经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多了。
艾可可直挠熊头,吾下手这样没有分寸,不对吧?还是真的?
粉面小生虽然垂死,脸上却挂着满足的笑,艾可可思来想去还是对后者进行了粗暴的包扎。
至于死不死,看他自己呢。
最后的赵不三,他的针刺扎发基本掉光了,露出的头皮麻麻癞癞不甚雅观。
他举着布满裂纹的巨斧正半跪着,而他的对手已经换成了夏近东,自从对方加入战斗后,赵不三头很秃,所以头很疼。
即便如此,在几轮交锋后,他就败下阵来。
与艾可可挨打反击的风格不同,对面这白皮男子根本不像是人,他的那一把巨大刀刃让赵不三胆寒。
全程只能应急闪避,用赤红的发刺延缓对方的速度。
但结果显而易见,赵不三基本残了,虽然夏近东已经留手了。
半跪着的赵不三不怨恨自己的敌人,一直在痛骂背叛的王启霞,扬言他就该一斧子削死她。
王启霞自然不会被动挨骂,也痛斥就他面旧斧,三板都凑不齐。
早来也只会被一琴抡碎,硬碰硬谁怕谁?
夏近东与裴焕并没有阻止他们的互相攻讦,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就足够了。
他们心思逐渐到了外面,他们都隐隐感觉到了,场外发生了另外一局重要的博弈。
但水深难明,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们看不清楚。
裴焕领着王启霞靠近夏近东,两人都下意识地避开夏近东令人生畏的巨大弯刃的一面。
“你好,我是明镜裴焕,兄台怎么称呼?”裴焕开口问询道。
他打量着似人非人的夏近东,他浑身的皮肤苍白,有一种布匹的肌理感。
夏近东脸上表情生硬,除了偶尔一动的眼睛,其他地方像是被雕刻出来的一样。
同时裴焕好奇又警惕的看着他右臂的弯刃,尽管有大半都被玫红偏暗色的布条缠绕着,但其中藏匿的危险却不是这几根布条就能遮蔽的。
夏近东机械的举起左臂,在自己的嘴前轻轻摆了摆。
裴焕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
他面露歉意道:“抱歉是我没注意到。”
夏近东摇头表示无所谓,又用着不太习惯的左手,指了指他衣裳的一角。
裴焕定睛看到:“夏...近东,哦原来是夏兄啊!多谢夏兄此次相助,下月在下定要设宴...”
不过他看起来也吃不了东西。
“请夏兄赏光观景。”
夏近东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看向水面上的施娟儿,又似乎在看着水面封住的深渊。
裴焕心领神会,现在说这些还是嫌早,时局尚未彻底明晰。
视线回到石心姬这边,此刻她已经陷入了真正的绝境。
尽管还有一些缘由没有厘清,但她期待的那个人,始终未曾在这层浮相露面。
身为石家人,却为金家的五名左膀右臂,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小石至与自己的父亲早就放弃了自己。
向上看去,人声很是鼎沸,却都是恨她不能死的目光。
向下看去,施娟儿据海面不动,守着她最后逃窜的路,同时四人组的失败也为她绝境画出了闭环。
终于...
这冷宫落坊,还是成了自己的死地吗?
好不甘心啊!
石心姬满面寂寥,将万般的情绪都写在脸上,看向施娟儿的目光更是充满了仇恨。
自己明明没有犯错,计划都是完美的!
她只是差了一点运气。
该死的李八巧,这到底在不在你的算计里面?
然而这个问题,注定没有人可以回答她。
依然不甘,依然仇恨。
但石心姬已经选好了自己的结局,她不会接受屈辱的死亡。
铺就在群岛上面的碎裂红纱,忽然炸成一道道细软的红丝。
红丝升空,将已经清澈的夜色再次搅浑,天空化成一片血红丝帛。
石心姬浮空而起,残缺的肢体被红丝缝纫完整,巨大的丝帛以她的身体为中心,且被她缓缓的牵动。
就像是她的裙摆铺就这落坊的天空,又像是少见的异星靠近五名城时发生的霞光现象。
施娟儿自然早早的做好准备,海量的蒸汽被刺目的皎洁光芒取代,旁观者很快就无法看清她的模样。
唯有一轮浸泡在海中的银月,像是月潮初升,在这万相皆落之时。
人如霞,人如月。
红霞漫天,银月如盘。
赤红的下端被拉成一点,天幕被粗暴的拖拽而下,塌陷为奇点的光流瀑布,狠狠地撞上了那皎洁月盘上面。
刹那。
永恒。
群岛皆沉。
姬宫坊的其他人都被狠狠地抛起,身后的红色命线皆在此刻浮现。
并且浮现的命线一瞬间绷直,快速的将众人向上拖拽。
裴焕眼中的世界,开始裂解。
海面不再是海面,深渊虹吸了接纳的光影,原本的边界溃散。并且无法在他们眼前组成新的视界屏障,保护认知的阈限边界海面,也就不复存在。
坠入深渊,众人眼皮开始打架,极度的死黑让他们出现生理保护性的强迫昏睡。
但所有人都在抵抗着这种困意,哪怕这种对视对他们极其的危险。
但这也是少有不被浮相所困的时候。
裴焕向上看了一眼,极度的刺目让他陷入了短暂的失明。
不过他依稀看到了斑斓的水面,看到了摇晃的阎浮树影,却完全没有高城之相。
他的认知没有溃败,因为这在五名城也是什么重大的秘密。
另外。
空间的塌陷导致,尽管他们在不断地靠近五名城,却又在不断向下跌落深渊。
就像是原本此地有一个气球忽然漏气收缩了,正在气球表皮上的人,在迅速靠向气球的另外一边。
即使相对于气球表皮的位置,他们从未移动过。
落坊本来就像是五名城身上冒出的气泡,只有气泡炸裂时,气泡边上的人,才会骤然发现五名城紧贴着深渊。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如此。
裴焕感受不到时间,但低下头的他,又好像看到点什么?
他试图看向施娟儿的位置,然而在皎白月盘与逐渐崩散的红丝天中间,出现了连目光都吞噬的黑点。
所有企图观察的视线,都被一层不可见的屏障固定。
此时施娟儿与石心姬的生死,成了外界无法确定,却应该已经分出来的结果。
可惜大金不在此地,不然它倒是可以进去看看。
武娴已经昏睡,段宏控制大鱼在混乱余相中挣扎,一时间也分身乏术。
夏近东无法言语,只有裴焕一行人尚有余力担忧。
同时也因为不了解,他们更加怀疑是否有人可以在这样的碰撞中活下来。
随着光华散尽,且众人的相对位置一路攀升。
不管是原初天边红霞还是海面月盘,都成了漆黑深渊的不起眼点缀。
潮水褪去,满目虚无。
裴焕他们心中的担忧,也逐渐凝结为确信的石头。
实在是可惜了。
裴焕的余光里已经出现高城的浮相,视线当中的深渊在不断褪行,他们就像是被吐出来一样,人味太重还得洗洗才能被接受。
然而此时。
黑暗中骤然出现一道银光,它急速的靠近众人。
众人为之振奋,裴焕见状也是一喜。某种期待在心中成形,但当他看清银光中的事物时,他又不免失望起来。
银光中的事物,不是胜利归来的施娟儿,也不是绝地反杀的石心姬。
只是一块软塌塌的方帕。
来不及考虑,裴焕赶紧截住了它,将其牢牢的抓在掌心。
菁水楼粗暴撞入了他们的视界,熙攘的客人正团团将他们的围住,不少人手中还拿着武器。
裴焕强忍着空间快速变换导致的眩晕恶心之感,勉强看着脚下的不甚清醒的身形倒相,是光滑却布满足迹的舞台。他终于明白他们已经回到了菁水楼舞台。
他用力的拍打一下脑门。
将手中的方帕展开,上面赫然有着一排排细密,却不甚美观的文字。
这是一份言辞简短的信。
“请转段妈老方娴丫头。
高城无事,我去透透气。
来时再见,记得喂鱼啊!
施娟儿与修铭,暂离五名之地,归期未定?”
裴焕语气迟疑地朗读完毕,此刻他心中的疑惑不仅没有变少,反而更多了。
这是活着?却走了?
走去哪?
那石心姬呢?
裴焕站在客人的目光中,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段宏接过他手里的方帕,看完之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拍拍裴焕的肩膀,叮嘱一声:“没事了,他们你不用放在心上了。”
随后就带着伤员老幼撤离舞台,远离这注定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的是非旋涡。
裴焕看着客人们,一时间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
因为他也一脑门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