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盘棋最终下成了一场和棋。
因为其中一边不愿意继续落子,又不愿意直接认输。
金忌就将棋子搁在手里,反复婆娑把玩着,翻了一面又一面。
端是一个无赖。
修铭感觉,单纯就棋力而言,他还是略逊于金忌。
所以第一盘,他才会在猝不及防下大败。
第二盘,他更认真了一些,又钻了对方分心大意的空子,漂亮的扳回了一场。
第三盘,说起来两边都有些无赖,修铭害怕输。
为了避免输,于是刻意引导几颗子成了四劫循环。而金忌看到棋面趋近于无解后,干脆直接不落子了。
首先是修铭不讲潜在的规则,然后是金忌直接不讲棋面的规则。
他们就着这盘残棋,没有过多的言语,都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棋瘾在他们心中都有所衰退,纯粹理性的对弈其实很少见,大多数左右胜负手的都是棋外人的心思。
棋局很纯粹,但棋外人从来不纯粹。
金忌开始拿棋子,缓缓地竖向敲击桌子,试图在思考要如何破局。
或者说,他开出怎么样的条件,对方才会满足。
修铭紧盯棋面,其实还未到完全的四劫循环,两方都还有胜负手。
但金忌习惯了不遵守规则,因此看到了这个苗头后,便恣意停下了这盘已经丧失意义的局外棋。
这盘棋的输赢,对金忌不重要,体面的不湿衣裳才重要。
棋子的对垒已经快要结束,而他的棋子落于下风,此刻他面谈的底气,也因此受到一定的挫败。
“哒哒”色泽饱满的金子,与洁白珠润的玉盘持续碰撞着。发出清脆的敲击声音,乍听起来十分悦耳。
不过听久了,不通音律的人,也能发现敲击的节奏很乱,就像金忌现在纠结的内心一样。
作为五名,金忌的城府确实不深。
作为五名,金忌的城府不需要深,因为恣意而为本来就是五名的潜在特权。
他错在哪里?他哪里都没错啊。
金忌根本难以注意,直到现在他依然是一种家大业大的少爷心态,以为是家里包子的香味引来了疯狗病猫。
反正家大业大,那就丢些吃剩的骨头吧?
总不能为了这些边角料,亲自下场和猫狗打架吧?万一它们真的病的很重,还能传染怎么办?
金忌停止了的敲击。
“唉这一局其实算你赢了,也未尝不行。不过现在棋局混乱嘈杂,你们可能收拾的干净利落?”
修铭低头不语,仿佛眼前残局还有种莫大的魔力。
金忌打开话匣子,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棋盘的经纬总要干净起来,这样下一盘的人对弈也能痛快。
输赢都要体面,才能赢来一波一波愿意上桌的人。
赢了此奕,你们也算一方小庄,从此稳坐高台对你我...都好。”
金忌把棋子放回了黑色棋碗里面,这局棋因此彻底没了头尾。
他看着修铭,自觉让步巨大。金忌在既往不咎的同时,还为他们在高城之内的诸多浮赢,赐予了带出去旋涡的五名认可。
而修铭他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亲手收拾被他们自己弄乱的棋盘,让棋盘表面再度干净又经纬分明。
这样优渥的条件已经是诚意十足,毕竟他可是面子上无法输的五名啊。
就算付出一些代价,那也不过是他丢的骨头而已,唯一能让他忌惮的人,说到底还是另外四位。
尽管看起来猫狗后面,其他人似乎牵扯的不深,金忌的视线即使在此时,更多也放在菁水楼内,还有四姓家坊。
正因为这一重的考量,才让他不敢湿衣裳,才能对猫狗大方。
修铭无奈的将红子,也丢入了棋碗里面。
也相当于承认了这确实是你自己亲手打造的残局,架着彼此的人,是他自己。
他考虑了好一会刚才的棋局,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有不妥帖的地方,有那么几颗子当时要是换个落子的位置。
现在局势可能大不一样,当然也有几步妙手事到如今,他依然觉得有些惊艳。
过去总是这样,有好也有坏。
未来也是一样,有坏也有好。
现在面前的人是坏的,他的心有问题,然而他自己不这样觉得。
修铭想敲醒他,不过努力之后修铭很快就坦然接受,他们果然不是一类的人。
这棋下不下去了。
“让我们说的明白一点吧。
我们是来复仇的,裴焕大抵是怀揣着寻求真相的目的来这里。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们都不会去捂盖子。
那么为什么复仇,寻求怎样的真相,坐在棋盘另一侧的你明白了吗?”
金忌将错愕写到了脸上。
一时间没有回答修铭的问题,他陷入了思考。
复仇而来,求真而来。
不死不休吗?
可是...死哪有这般容易,尤其我可是五名啊。
我可是五名!
金忌重重地拍在案几上,修铭却提前按死的棋盘,使得棋子震荡浮空。
但两双眼睛也就此对上,修铭眼中繁星如晦犹如深渊,金忌瞳孔发着耀眼的金光,显然他已经怒上心头。
楼内的短暂碰撞,尚且在方寸之间。
楼外的潮涌却已经超出形体的束缚。
五名城的残余月相消失了。
长夜已至,但城外粘稠的黑暗反而热闹了起来。
两大实质的碰撞溅出了许多破碎的残相。
有海浪拍岸,高城潮汐之相。
有金蟾戏水,深渊独行之相。
有围城困斗,大道断行之相。
...
种种不一,浪花乍现。
又在短暂的刹那后,入海无形。
余相翻腾不息,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海市蜃楼终归无形,灰质上存在的痕迹却一时无恙。
来自城内外的诸多视界,都看到了自己愿意看到的东西,更大的混乱似乎已经开始了。
而这次高城已然无法独善其身,因为它就是一切的漩涡中心。
然而事情发生的突然,结束的更加突然。
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切余相很快就彻底消散了。
突然到观潮者分不清是哪边更高,哪一边似是落入下乘。
就这样突兀的结束了。
这个结果令一些观潮者,惋惜不已,它们都错过了一个重要的机会。
涉事的双方,最终还是保持了克制。
这场最重要的博弈,似乎没有结果。
......
修铭按下了跳动的棋盘。
棋子落回原处,只是有几枚跑错了位置,不过棋盘大体上依旧是刚刚的残相。
一切好似都没有发生过,楼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似乎只有这具身形不稳定的闪烁现象,证明了刚刚发生了一些事情。
金忌倒在软榻上,表情呆滞,隐隐有些懊悔。
他迟疑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修铭只是给了他一个颇为神秘的微笑,显然没有解惑的兴趣。
不过现在的金忌也基本确定了一件事情,浪潮的最大推手,是浪花自己的意志,石心姬这次为他踢到了一块铁板。
当然他也没输,五名也不会输,更不会死。
问题是对方似乎有类似的特质,就像这盘被刻意打造的残棋一样。
对方根系幽深,水面的博弈它多少有些后力不济,自己也不愿衣裳被彻底浸湿,淌这完全没必要的深水。
刨除这些躯壳余相来说,他们互相无法奈何,至少在破釜沉舟之前,他们只能相看两生厌。
那么问题来了,金忌掐着自己的人中,像是要气到晦棋的模样。
这个修铭,他究竟是哪里来的?又到底是谁,给自己挖这么大一个坑?
小石至,是不是太明显了?
其他三位?他们有过动作吗?
金忌真的很头疼,虽然底下人做事粗糙了一些,害了一些性命。
可是他们的性命,哪里有我的心情重要?我可是筑城基石啊!
金忌觉得委屈,心情不好他就想淋点血,也想杀人。
“来人!”他爆喝一声道。
修铭被吓了一跳,自己刚刚还原棋盘残相,差点又整个搓乱掉。
金忌没有唤来侍女。
为了保密,一开始她们被使唤出去后,便不在这个临时的心乡空间里面。
所以他忘记了。
这让金忌头更痛了。
头痛的金忌显得很是无力,事实上事情也在脱离他的控制,尽管他抢过主动权也只是不久前的事情。
石心姬...石心姬啊。
金忌皱着眉头,态度却不再高高在上。
俨然直到此时,他才真正的正视眼前的人,而不是在表现一种平易近人。
他说道:“我说我不知道事情的始末,你相信吗?”
修铭没有犹豫:“你愿意说,我便愿意相信。”
金忌如释重负:“吁那就到石心姬为吧?无根的浪花浮相,我也可以不管。”
哪怕是胜负未分,也自视为大鱼的石心姬,在此刻俨然成了金忌的弃子。
修铭却摇了摇头。
金忌的脸也在一瞬间再次冷了下来。
似乎受到两人心绪影响,这临时的心乡所在也开始崩塌。
代表虚无的灰质,慢慢侵蚀着一切关于有的概念,无论是物之侧的,还是灵之筑的。
修铭有些恍惚,刚才的浪潮汹涌中己身并没有失败,但其实也没有胜利。
一些深远的影响,在此刻也还未体现出来。
一些内心的悸动却难以停止,修铭不会表现出来,他不想让金忌发现。
他来这是为了让金忌兑付代价,但现在修铭自身反而先付出了代价,当然也可以说是两败俱伤。
金忌的脸面这次一定是丢了干净。
身为五名,金忌在与异星灵的对峙中,不赢也不输。此次之后,他怕是已经难逃五名之末名头了。
而此次事件中,无论长远的一方是否会有收获,目前这样直接的碰撞发生,已经导致一定程度的两败俱伤。
但很明显,表面上他们都不想表现出来。
对面而坐的两人,依然在进行这场气势之争。只是水面下难以被感知的部分争端,在初步的试探后都龟缩回到自身的舒适区。
修铭赢了一点,但这一点要落到何处。
这是一个修铭正在衡量的问题。
“你可以不知道这件事情,可这背后的一切肯定有你的影子。
石心姬自食苦果,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也已经浮到水面上。
就想一点代价都不付出,便全身而退吗?”
修铭步步紧逼,似乎已经准备破釜沉舟。
“你想如何?”金忌面色阴沉道。
“就算去那明镜之下,又有何人敢审判我!”他的嘴角泛起一丝戏谑。
都说了,都是不败之人,这样的攀附罪责哪里还有意思。
修铭却想好了。
“确实,无人敢审判你。但有人敢慢慢地蚕食你的权柄,你的阎浮果。
这些人你应该知道是谁?而我可以帮他们。”
金忌的手举了起来,又悻悻地放下。
“你想如何?”
“自囚。从此你不可出金坊,不可出商道,不可入它坊,更可不可出五名城。”修铭语气铿锵。
“期限呢?”金忌似乎猜到了这个结果。
“墙倒楼倾。”修铭回道。
金忌脸上癫狂地笑意,气急说道:
“哈哈哈哈巍峨高城,阎浮成林,竟然会在此时成为我的桎梏!墙倒楼倾,好一个墙倒楼倾!
你不如说永远!!”
修铭不予理会,仿佛他只是说出了心中所想。
“既然如此,谈不了就不谈了。”
金忌起身,修铭感到一股强烈的撕扯力量,作用在自己的背上,若是反抗就会被撕的粉碎。
修铭打断说道:
“别急,姬宫坊已经有了结果。现在你还认为,这个要求不合理吗?”
金忌怎会没看见,就是看到了结果,所以急着送修铭走。
“可笑,石心姬输了又如何?于我何干!”金忌讥讽道。
“代表这只是一个开始,你最大的羽翼被剪除了,剩余的羽翼也必将浮出水面被一个个猎食。
围猎的势早已形成,甚至可能与我们都无关,怪就只怪你跋扈惯了。
而此时你再想想,深居不出对你真的是完全的坏事吗?”修铭真诚的建议道。
五名,他们是高城的基石。
让其失去自由,便是修铭想出的最大刑责。
这次案件中,金忌定然有其罪,但具体的尺度大概真的是由石心姬把控。
即便是裴焕,他也会这般定罪。
但即便他退让了,这自囚之刑是否执行到位,这依然是难以掀开看的盒子。
所以修铭需要的是一个名头。
一次明确的输赢,虽未到极致。
但至少明镜之光不曾落空,复仇的代价也有所支付。
金忌的脸色不断地变换,石心姬输了,这又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这是一次围猎,他就是那只猎物。
可恨的是,即使如今他无法确认,谁才是真正的那个筹划者!
这个决定不难做,因为他意识到他已经输了。
而且不是刚刚才输,是输了许久,他刚刚意识到。
身在局中看得不如局外人清晰,金忌没了对弈的兴致。
他面色阴沉地说道:“你赢了。”
然后就径直消失。
行楼逐渐崩塌,主人离场,客人修铭被落下。
赢了吗?
修铭的脸上却在这无人之时,没了笑意,显得格外的落寞。
他追了许久,代价还是被打了折扣,即使这半分公义也由内生的瑕疵。
从更高处看,这是一场围猎的局。
菁水楼或许只是个饵。
那么石心姬是凶手,金忌也是凶手。那么筹划者旁观者,乃至他这个相关者呢?又能完全脱得了干系吗?
谁人是凶手?楼中充当工具之人,又有几人不是凶手?
所以一开始,他就觉得自身是凶手。
是他将关注自身的那道特别目光,送往了不归之地。
潮水汹涌无情,人祸与天灾之分,究竟要追究到第几层才算清澈。
修铭不知道。
更重要的是,斯人已去,一切都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