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片闪着珠光的红顶,吊坠着数不清朱帘,墨色的墙砖下,是没有异状的幸福人模样。
他们穿梭着叫卖,他们为显艺者鼓掌,他们俯仰中忙碌充实。
八苦城是一座红黑色混杂的城,八苦城也是被明确的高墙边界包围的城。
更关键的是,八苦城里的八苦人,不需要突破人形桎梏,就能活的很好。
耄耋的老者老龙,默默地流着泪,到了他这个时月。基本不会隐藏自身的情绪,因为没有必要。
南冀秭三看着这座幻梦中的高城,看着它依然不断流动着,他的神色也颇为憧憬。
然而八苦城的模样,并不能惊诧到自五名城而来的修铭与王轩兰。
且老龙记忆中的八苦城,不可避免的带着某种认知上的滤镜。
它未必等于曾经存在的真实高城,尤其是时光如流水的这么些时月之后。
这一座城,更可能是老龙幻想出来的理想乌托邦。
一座只有好,没有坏的高城。
八苦之地,一片被战争血腥压迫持续笼罩的地界。
老龙向往的是和平人人相爱是脸上永远模板化的幸福微笑。
这已经提醒了众人,此刻凝光之所见,或非他之所见。
很快他们就见到了惊鸿一瞥的注脚。
尽管老龙应当尽心保存,但在这一遍遍的回忆中,理想城还是不知不觉地褪了色。
这是一段很短暂的记忆,而后是老人心理侧写,与八苦城消失的缘由。
八苦城的消失,老龙归结到天灾人祸两条线上。
天灾是一次前所未有的长夜。
人祸是一次恃强者,对弱者集体抹除。
他们的立场是大船将沉,所以要抛弃无用之物,而此举却在过程中不小心抽掉了船龙骨。
月亮什么事情都见过,倾覆的原因比修铭想象的还要简单。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也许更多一面,并未让还是幼生体的小龙见到。
又或是,他视而不见。
不管如何,这些历史都无法主动发现,打捞也捞不出几片残垣。
对于无血脉关系的后来者,他们尊重老龙的情绪回潮,但注定无法感同身受。
此间,对他们更重要的是,八苦城消失的原因或许是也是重新建立的机要。
虽然他们要建立的城,已经与旧人无关,只是容纳着一部分动极思静的部分八苦人。
老龙诚心实意,开放了自身的路,给新人做着参考。
也许,他觉得新人可以成功,他愿意做这一层台阶。
也许,他预见到失败后,还是选择相信上路的人。
抽丝剥茧之后,才是如今纸面的实力差别,才是老龙预见性地察觉到八苦之地,又到了起波澜的时间。
而他的选择早已做好。
......
“老龙,你别哭了。”王轩兰宽慰道。
“小姐莫怪,此番触景生情,旁人或难以体会,只有自己余味无穷。”雾气散去,老龙像一尊流泪的石雕。
“不着急,老龙底蕴绵长,一路行来也是诸多不易。修铭受教了。”修铭的态度更为尊敬。
老龙的经历补足了修铭,对斑斓时空一角的重要认知。
仅仅这层关系,已经足够他尊重对方,更何况老龙后续的所作所为,也同样让修铭佩服。
“小友,乃隐世的人,有你的臂助,对整个八苦之地都是一件幸事。”老龙情绪倒是恢复的很快。
“哪里哪里您的所作所为才是......”修铭春风化雨,笑脸还笑脸。
“咳咳说正事吧。老龙你此番行为虽然已经证明了许多东西,事涉半个八苦之地的转向问题。
我仍然需要你一个正面的答复,且也需要你的建议。”王轩兰或是五名城的血脉未净,反面的时间里她总是有些打不起精神。
“既然你也怀念八苦城,那么这一次转向,东西二族是否愿意合向共同前行?”
老龙叹了一口气。
“唉小姐有雄心是一件好事。可是此事从未有过成功的人啊。”
“怎么没有,那旧的八苦城又如何来!”王轩兰仰着头说道。
老龙沉吟一会,才道:
“老龙知道如若不愿,这里便多少有些碍事。
就算小姐不来,也有新人。
可惜东西二族一则腐败溃烂,一则刚刚莲生弱小。
小姐应该是知道,我们起不到多大的裨益。”
“这事不劳烦老龙费心,成与不成都在我一人,不会推诿责任。
而且整个斑斓时空,有可能重建八苦的人只可能是我。
毕竟过去的我,也曾建立过一座城。”
王轩兰骄傲的说道,似乎全然不将历史中的失败教训放在眼里。
但此刻在场的人,却都不会认为她大意了。
因为就像她说的那样,或许她才是唯一有资格的人。
其他人的失败,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她不是王轩兰。
修铭看着她有些走神,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
一种极致的骄傲,一种只要她想,什么事情都会自然成就的笃定。
老龙视线在几人身上徘徊,结晶化的身体,让它被一层层困住。即使在这龙宫中,他也没有自由。
沉淀的漫长时月,虽然夺走了他的自由,但也给了他一双看清本质的眼睛。
他没有撒谎,却也挑着人。
眼前的三人,只有那只南向之鸟相对简单。
其余两人的底蕴,或许比他的巅峰期也不逞多让。
而那一次他走错了路,更是只有他一人。
现在对面有两人,看起来还比过去的他目光犀利。
他们不成功,那大概也是整个八向之地的轮回终止了。
这或许是八向之地的幸运,但更可能的是这从始到终都是一盘棋局。
破局的人来了,老龙不会妨碍,但也没有多少余力帮助。
他甚至不算在乎八苦城能否被重新建立,记忆早就褪色。
在他们面前的表演,不等于他的真实心境。
老龙也早已抛弃那些无用的腌臜。
此刻,他只在乎一样事物,那就是莲子们。
他因为莲子而生,这半具遗蜕也只是为了守卫莲子。
其他的东西,对老龙毫无意义。
......
“你想怎么做?”老龙没有浪费时间。
“没什么新意,先八向合一吧?呼切”王轩兰随口道,又开始打哈欠。
修铭下意识地看了身后的娟儿,睡得依旧唯美。
到底是五名城的穿透影响,还是她们个体的习惯?修铭也不知道。
除了开始大家还能正襟危坐。
但是察觉到没有针锋相对后,王轩兰与修铭都不约而同的有些松弛。
只有南冀秭三安静且端坐着一动不动。
“之后呢?”老龙继续追问。
“老龙你有什么建议?”王轩兰却又把问题丢了回去。
场面一下子沉寂了下去。
老龙看不出生气,平淡地说道:“明白了,东西二族任由你们调遣,老龙不会阻拦。
墨龙是鳞甲之辈,皮糙肉厚你们可以大胆使用。
但是莲子着实缺乏战斗力,不过他们很有创造力,也可辅以后勤。
其余,老龙便不再干涉。浅浅,送客人去别宫休息吧。”老龙好像还是生气了,都怪王轩兰。
子浅浅应道:“好的,老师。”
“停停!老龙前辈,你或许误会了。”修铭惊醒了过来,他急忙站起来。
怎么这个都忘了。
“哦?小友还有事?”
“是的,老龙前辈。王轩兰到底还有几张牌,我也不知道。
但目前鬼南两族并非她的一言堂,修铭在两族内部设立一套樊笼结构。
目前您面前的三人,便是当任的三位樊笼使。
根据樊笼使设立初衷,老龙前辈与莲子一族都可以得一席位,后续大事都需一同商议。
现在邀请老龙前辈成为樊笼使,且指定一位莲子共席。”
修铭噼里啪啦道。
老龙视线游荡。
修铭跟着,看向王轩兰,她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又看向南冀秭三。
“欢迎前辈成使,四族大事还需老成之人。”南冀秭三起来拱手道。
“哈哈哈哈哈
好一个樊笼之使,好一个大事共议啊!”
老龙却忽然大笑起来,甚至让整个龙宫都开始震颤起来。
明明是笑,修铭却听出了一些伤心。
笑声缓缓止住。
“小友果然远甚老龙啊,若是我那时有这智慧,给那天地神几族多让几个席位。
或许大事可成,大事可成啊!
可惜可悲嘘。”
“前辈高看了,时事不同,难以比较。”修铭解释道。
“小友不用安慰老龙,老龙也早已放下。
此刻只盼小友多照顾一些,这些憨傻的莲子,就足以让老龙开怀。”
“这是自然,请前辈放心,那便算是答应了?”修铭说道。
老龙却沉默了下来。
他忽然深深地看着修铭,修铭有些错愕,不过也不避讳。
两人第一次仔细对视,彼此的身形也第一次倒映在眼眶之中。
修铭也沉默了,他明白了。
这一次的沉默很久,也有些沉重。
老龙开口道:“小友不必在意,东族的樊笼使暂且空缺吧,这一票赠与小友。
莲子之选,就诸位眼前的子浅浅,它的时月较小。或许还能看到,诸位成事之景。”
修铭张口想要拒绝。
王轩兰却给他一个眼神,她不想再生事端。
修铭又沉思了一会,回道:“好。
不过东族的樊笼使,等到新龙长成,自然获得。
而此前,便暂时封存吧。”
修铭还是拒绝了老龙的部分好意,他并不想打破目前的实力平衡。
有笼中鸟的三次否决,他已然是有着一份超然权柄,再附加其他只会是坏事。
老龙或许也是想清楚其中的机窍,也只是点了点头。
“走吧,走吧。
老龙时月大了,也有些乏了。
别宫风景甚好,有意也可休憩。
若是着急赶路,点上兵卯即可上路。
皆随汝意随汝意.....”
雾气再起,老龙的人形形骸消失不见。
子浅浅眼眶微红,沉默不语。
修铭看向王轩兰,王轩兰却更早的看着他。
转个头南冀秭三也看着他。
修铭挠了一下后脑勺,看到真的要‘随汝意’头有些大。
本来他倾向在此地修整,可刚刚的事情,让他的心情也有一些沉重。
龙宫虽美,却格外的冰冷。
赶路吧。
修铭带头离开,王轩兰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微笑。
南冀秭三吃下最后一口瓜皮,什么也没有剩下。
......
回去的路上几人都有些心事重重,老龙的善意,很大程度的揭开了王轩兰的愿景。
但同时也让本来看不清的人,明白了此事的难度。
四向四族,也不过是第一步才刚刚过半。
尤其是东西二族,已然是兵不血刃的莫大幸运。
而后续的事情,战争似乎再一次引弓待发。
几人很快再到龙口,莲子察觉到了老龙体内有大事发生,在老龙口边围了一圈又一圈。
乌央乌央的嘈杂围观着,更远处的墨龙群也在伺机打探。
修铭不知道如何和他们沟通,于是轻轻戳了一下子浅浅。
这下子,却戳漏水了。
刚才子浅浅虽然听懂了老龙的嘱托,不过直到现在要离开时,才懵懂的明白具体的意思。
当即大哭给几人看,不过就在几人也为难时,一条颜色发白的墨龙找了上来。
“诸位大人,小子龙伯。是旧十二天龙之一,真龙已降下法旨,墨龙将成为几位大人刀锋。”
修铭松了口气,看来老龙已经做好了安排。
“老龙...算了。墨龙一族一共多少人?”
“呃龙性散漫,小子不知。但百万之数应该是有的。”白龙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子浅浅,藕子你有数吗?”修铭转头。
子浅浅瞪大眼睛,呆呆地与他对视。
“好,懂了!”修铭深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
水生莲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这大风不听墨龙使唤,反而将交缠在一起的墨龙拉开。
又吹倒了挂在各式雕像上围看的藕子们,天空稀里哗啦一下子跟下大白胖小子的雨一样。
到处充满了尖叫声。
“咯咯咯”王轩兰笑的前仰后合。
南冀秭三面露古怪。
修铭重新睁开眼睛,微笑对着子浅浅与龙伯说道:
“藕子生三千数,墨龙出十万部。
如此基本不会影响水生莲的循环。
请两位统筹族人,准备搬迁到将台之上。
......
还愣着干什么?搬家啊。”
龙伯唰一下消失了。
子浅浅往前几步,又会愣住一下,但马上还是继续向前。
修铭清晰地看到他在掰着三根手指,他也不懂子浅浅是犹豫“三”还是“千”,难以理解浅浅的难点。
也许莲子真的很有创造力,但肯定不在算学上。
修铭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不打算帮忙,这样事情该是让对方成长的时机。
毕竟办咂了,不也不要紧嘛。
......
修铭回过头来,目光中是一抹哀伤。
此刻的老龙头正在慢慢地沉没,它正在重新变成水下的幽影。
老龙的眼睛在入水前,在众人面前短暂浮现。
龙目中却看不到任何人的倒影,只有一片漆黑。
其中更是察觉不到一丝的生机。
水生莲,莲生子,子造珠,珠召灵。
老龙发起过一次八向战争,不管因为什么,那场战争都牵连了无数的无辜生命。
更是导致八族集体转衰,他者都为此事兑付了代价。
老龙自身又如何幸免?
所以,从来没有什么老龙。
真龙早就死了,就在那场大战中。
只有一条真龙的幽灵不愿意离去,在它的死地里体验着记忆的一遍又一遍重现,被彻底的困在自身孽障中。
然物极必反,死中有生。
又或鲸落万物生,真龙亦然。
代表赎罪的莲花,在它的形骸上绽放,新的生命踏着旧土向前。
方向虽然可能一时浑噩,但脚步也许从未停下。
修铭明白,他们正在走上老龙的老路,如果他们走不通。
那彼时的他,或许也会如此。
只是,这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