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叶云的决心!
嘉元城天晴了,下了半旬还多的大雨终于停了。
吃过午饭,李元岐就那么一屁股坐在了破酥包子铺门口的阶梯上,怔怔地看着对面的破庙,心思却早已神游天外。
“少年郎,灯油枯竭,你可知这油灯,该如何重燃啊……”
李元岐快速摇了摇脑袋,将这声音赶出了脑海,心里想着,当是昨夜听陆姑娘说这修行之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吧,随即便不再挂怀。
妹妹元溪去呈平街的客店找她的朋友小陆知玩儿去了,想来也是没事。李元岐便和刘姨打了个招呼,也到街上转去了,想着找找有没有什么活儿能干。
按照刘秀的说法,如今天气晴了,包子铺也重新开张,可她早已习惯多年以来一个人做这破酥包子的行当,少年想帮把手只会放慢她的速度,便叫元岐元溪自个儿一边玩儿去,饭点见人便行。
少年百无聊赖,缓缓地在街上逛着,出了呈裕街,见着了那块儿圆形大石头,几位老人正坐在上边儿闲聊。随即他走进了呈平街,又到了呈平街的街尾。卖煎饼的张伯见着他,非要往他怀里塞几个煎饼,少年只好说自己刚吃过午饭便推辞了。
转眼少年便走出了呈平街,走着走着,便过去了快半个多时辰,烈日高悬,青石街道上的水汽也被蒸腾得快干了。李元岐向四周一望,这条街他来过一次,是位于嘉元城西南的呈祥街,此时已经走到了街尾。
少年抬头一看,“李”,一个大大的字写在一根竹制旗杆上扯着的黄布中央,旁边的篷布下还有几张桌子,后面便是一间铺子,门上没有招牌,只是冒出阵阵羊肉香气。
这是李氏羊肉铺?与自己还算是同姓家门,李元岐心中如是想着。
“铮!铮!铮!”一阵一阵的磨刀声从铺子里面传出来,听上去也不刺耳,一动一静极有规律。李元岐站在铺子门口的旗杆旁好奇地向里面看着。
“咯噔!”一声刀放在灶台上的声音传出铺子,随即铺子里缓缓走出了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穿着粗布灰衣黑色布鞋,袖子卷起,身躯魁梧,个子却不高。
“那娃儿,你站在俺这铺子门口张望些啥呢?”中年汉子叉腰站在铺子门口,对着李元岐问道,声音粗犷醇厚。
李元岐一愣,随即开口说道:“老板大叔,你这儿有没有什么活计是我能干的,我想赚些银钱。”
“找活儿干?我这儿我一人便足够了啊。”中年汉子抓了抓脑袋,笑着答道。
听闻此话,李元岐也不失望,躬身微笑说道:“这样啊,那叨扰大叔了。”随即转身便要走。
刚抬起脚,李元岐身后传来了声音:“那娃儿,等等,我这生意三天得宰两头黑山羊,你来帮我宰羊,每宰一头给你十文钱,等你能自己宰不需要我动手了,每头给你三十文。怎么样?要是不宰羊……我想想,你便来打打杂,每天给你八文钱。”
“好!就这么定啦!老板大叔,我叫李元岐。”李元岐不假思索地便应了下来,随后一想,宰羊是个什么活计,自己只杀过小母鸡和河里摸的鱼,宰羊约莫也差不离吧。
“成,李元岐,我叫李万川,咱俩还是家门呢。那你从明日开始便来我这铺子吧。”中年汉子龇牙笑道,说完便转身回到了铺子里,提起刀来继续磨。
“铮!铮!铮!”磨刀声传出,依然稳稳当当,不慌不忙。
李元岐听了几声,觉得这李万川大叔杀羊一定很有一手,便转身走了。
李氏羊肉铺子后的小院里,墙边的木头架子上挂着一头被剥了皮的山羊,中年汉子李万川拿了个小竹凳坐在院中,身前放着一盆水和一块玄青磨刀石,水盆旁的地上放着一把短刀,弯弯曲曲地反射着阳光,想来便是磨好的宰羊刀。
可李万川依然在磨刀,在他粗糙双手上拿着,不断斜磨向磨刀石的,是一柄半人高的黑色玄铁阔刃大刀!
刀露寒光,阴森异常。
“铮!铮!铮!铮……”
……
入了九月的南明王朝京城,迎来了“秋老虎”的燥热。
京城中的大小坊市,街头巷尾,几乎人人手里拿着扇子,或文人商贾所持上绘山水花鸟诗篇的折扇,或贩夫走卒手里简单捆起的蒲扇,或小娘子手中挂着穗子的刺绣团扇。
一条街行过去,人人手中摇摇晃晃,阵阵微风轻拂。
江宁此时身穿白色便服单衣,站在自家宅子的前堂门口,右手中拿着一柄空白折扇,左手叉腰,朝着自己猛扇风。
“大人!大人!贵客登门!”一名身穿轻纱长裙的小侍女慌里慌张地碎步跑来,涨红小脸上满是汗水。
江宁眉头一动,随即走下阶梯,拎着扇子穿过院子向着府邸大门处行去,这还没走到大门处,便有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老者负手缓步走进院中。
江宁抬头一看,随即站立原地躬身道:“江宁见过尚书令大人。”
来人正是三年未曾上朝的南明王朝尚书令连敬言。
“行了行了,装啥子客气,你要是对我真客气,那瓶老花雕也不会出现在那个老小子的府里!”连敬言吹着胡子,用衰老的声音笑骂道。
江宁直起身来,苦笑着说:“这我能有何办法,你俩一个尚书令,一个左相,我总不能和云相说他官儿没你大,这酒不能给吧。”
“哼!下次再有好玩意儿,你可给老夫藏好咯,半分不能让那老儿知晓!”连敬言瞪着江宁横眉道。
江宁不语,只是抿嘴含笑。
连敬言一把夺过江宁手中的折扇,“噌!”的一下挥开,朝自己布满皱纹的老脸重重扇着,随即皱眉说道:“这天儿也是要热死个人,不,热死个老朽……走,带你去见个人,老夫的马车就在门外。”
江宁觉得意外,却还是跟上了老人转身向外走的步子。
……
马车之上,约莫是觉察到江宁的疑惑,连敬言率先开口道:“别问,到了再说。”
江宁默然,他此时注意到,如此炎热的天气,这马车的木窗竟然是封死的,丝毫不见外景,只是在车内放置了一小盆冰块。
马车缓缓行着,车外大街上市集叫卖的喧闹声传入江宁耳畔,可渐渐地,声响开始小了起来。
又过两刻,马车窗外已一片寂静,只听得玄铁钉木车轮碾过青石大街的滚动声,和那车前马蹄的“踢踏,踢踏,踢踏。”
忽然,牵引着马车的马匹一阵嘶鸣,马车缓缓停下,连敬言就这么坐着也无何动作,江宁心中觉得疑惑。
数息之后,连敬言突然开口:“走吧。”随即唤着江宁拉开帘子下了马车。
这时,江宁发现,驾车的络腮胡马夫已不见踪影。二人和这马车马匹所处的,是一条十分规整的三丈宽笔直长道,两侧立着灰白高墙,约莫有着七八丈之高。
尚书令连敬言就这么领着江宁在长道上走着,一路只听得二人的脚步和呼吸声。
又过了两刻,前方出现了一道简朴青石大门,二人迈步而入,出现在眼中的竟然是一座四合小院。院中栽满了花草,矮墙之外不知是何地界。
连敬言此时轻声说道:“刚才走过的那三百丈,有三石弓精锐弓箭手六百,扫岭境界王朝将领四位,断流境界武夫一人。”
江宁心中一震,对王朝军制和沙场武夫有所了解的他无比惊诧。
此时,有一青衣小童正站在院内中堂屋前,呲牙开口道:“老爷爷,你来啦。”
连敬言咧嘴一笑,小童便领着二人进了屋。
屋内有一身穿白色短衣的青年儒生,看上去三十多的年纪,面上无须,容貌清逸,此时正卷着袖子坐在一张红木长桌之后。
他抬起了头,江宁也看向他,年纪相仿的二人此刻对视。
“二位先坐一会儿。”儒生收回目光,轻声开口说道,嗓音透亮。
江宁环顾四周,不大的屋子里除了二人和儒生所坐桌椅之外,墙边还立满了与人同高的红木架子,上面摆着形态各异的比手掌略大的茶壶,绽青,深紫,暗玄,烈赤……各色皆有,一时竟数不清楚数目。
而江宁此时的目光,却回到了青年儒生身上。
儒生面前的桌上有一张光滑兽皮,他的双手,正在不断地抟着面前兽皮上放着的一大块红色泥土,抟着抟着,他便抽手,蘸一蘸桌边小碗里的清水,随后继续双手抟泥。
“这是剑南道边界天云大湖的湖底之泥,五日前我遣人去取来的。”儒生忽然出声,头却未抬。
五日,即使王朝军伍中的一等斥候换马接力疾行,京城到天云湖这样一个来回也至少得要十五日。江宁心中再次一惊。
这时,儒生手中的红色泥土被他抟成了四方模样,然后放在了桌上,擦了擦手。随即,他从桌下拿起一个大木盒,轻轻打开,木盒里放着各种器具。
儒生拿起了一根有常人手臂粗的半圆柱木槌,用它平的一面往桌上捶下。
“咚!咚!咚!咚!……”
一声接一声,那块红色泥土渐渐陷下,舒展。最后,变成扁平的一大片。
儒生放下木槌,拿起一根两端皆有卡刃的金属质地短尺,眯眼看了看,左手一拨,到了卡刃相距的合适位置,随即锁死。短尺被儒生一横,轻轻摁到了扁平红泥之上,随即他以己身为圆心,缓缓推动短尺;不时,面前的红泥便被分出一块不大的扇形。
儒生放下短尺,双手轻轻抬起这片扇形红泥,转身将其立在了桌侧一尊花盆大小的圆形石台上,随即双手一卷,扇形红泥首尾相连。
“塑身筒!”小童突然开口。
儒生一手缓缓转动石台,另一手拿起一根光滑短棍沿着立着的红泥内侧轻摁。不一会儿,红泥被修整得光滑圆润,呈圆筒状。
“上乾片!”小童抓了抓脑袋,再道。
儒生拿起短尺,在剩余扁平红泥上画圆,捧起,轻轻放在石台上的圆筒红泥边缘上,轻摁,竹片细修,严丝合缝。
“封坤底!”
儒生倒转圆筒红泥立于石台,持尺再次画更小圆,覆于圆筒,圆润自然;持竹片再修,圆筒呈圆球状。
“承底坨,内推孔!”
儒生取微厚圆片,粘于圆筒底,轻摁;持细棍内推筒身,持竹签轻戳筒侧,九孔浮现。
“上嘴把!”
儒生取泥制曲把细管,黏于筒对侧,竹片细修。
“合壶盖!”
儒生一手持短刃轻刺圆筒顶,另一手速转石台,泥片落;取红泥云形球顶厚片覆于内空筒顶,转台再修,圆润映光,自内向外,细腻静雅。
儒生耳边流下汗水,轻轻一笑,再动!
持短刃,刻行水!
取细泥,捏流云!
撺微土,印高山!
蘸点墨,绘城池甲士!
……
“微置,复烧,天地成!”小童轻喝。
……
江宁猛然回神,眼中琉璃世界消散。
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儒生取壶置于长桌,起身行至桌前,淡笑开口:“久等了。”
连敬言此时负手站于墙边架前,看着眼前四五紫砂,问道:“这几把壶,唤作何名?”
听闻此问,儒生缓缓开口:“三架五横,从左至右,唤作灯灭,折戟,隐龙戏野,春肃和……崇仁月。”
江宁愣住,身躯僵硬,儒生轻轻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翘。
……
黄昏,二人离去。
屋内,小童垫脚伸手,想摸一摸桌上新壶。
“当心哦,这每一把壶中,都有着一方天地啊。”儒生向小童打趣道。
“先生先生,那您今日所制的这把壶唤作何名啊?”小童蹦跳着问道。
儒生转头看向屋外西南方向天空的落日余晖,笑了一笑,缓缓道:“这把啊,唤作天云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