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宴会,各家总共带来了四十多个皇孙,而且个个出口成章。皇帝陛下说到任何话题,他们都能引经据典地接上话题,并且引申到自己和父王母妃身上,展示自家多么符合皇帝陛下想象中的“和睦之家”。
虽然从皇帝陛下对皇孙的态度来看,大家都猜到,他们获得储位的可能性已经无限小,但万一呢?
万一蜀王晋王两败俱伤呢?万一周王陈王吃挂落呢?不争取就什么都没了,争取,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于是各府努力演一场手足情深,忠孝悌义,皇帝像是真的信了一般,将各王府皇孙都夸奖了一番,宣酒,照例将自己的席面赏与众人,并将部分传于宫外众臣家,然后点了蜀王当场赋诗颂词。
蜀王的文采一向很好,因为某些原因,将身上的横肉消去了,穿的又是白狐裘大红袍子,腰束金带,更显的身长玉立,往席间一立,举觞对雪,真有名士风流。
既然是家宴,便没有外面那么多限制,礼节规矩大面不错便好,关系密切的聚在一起说话,巫明丽借着酒兴,揽着阿鳐祸已等娃儿,和后面的毕多仪杨守真青深挤作一团,各拿筷子,按节奏敲酒杯茶盏。
李琚微觉吃醋,侧转头来和巫明丽说:“姐姐,三哥的诗很好吗?”
李琚不爱看文字,但不代表听不懂,他是真没觉得好,比《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之类的差太远了。
巫明丽笑着贴过来:“不好,一点都不好。别人豪情万丈,或是慷慨悲歌,只有三哥酸不溜丢的。但是这个曲牌好啊,我爱听。这个曲牌还能配《破阵子》呢,这是不是就好了?”
李琚这么一和拍子,还真是,于是他也和媳妇一起敲杯子。
蜀王阔步徐踱,慷慨激昂地吟了许久,倒也有几句不错的,引得众人叫好。
原本不甚和美的气氛,也在这酒和舞乐中渐渐变得热闹。
蜀王吟诗结束,得了赏金退下,皇帝又点李琚。
李琚正酒热,脱下裘衣,半解红袍系在腰间,露出里头的织金龙青缎长袄,找皇帝陛下要了把佩刀,将刀柄一推,长刀出鞘,探向窗外盛雪进来,轻巧转身一送,便将刀身上的几粒雪送到巫明丽的酒樽里。
巫明丽看着这圆溜溜的小雪粒子愣了一下,李琚扔下刀鞘,这就舞上刀了。
众成年的兄弟们矜持,不肯显出欣赏,子侄和年纪较小的娃儿却不怕被人说“粗鄙”,跑到堂前,围着圈拍着手地给哥哥(叔叔)喝彩。
李琚人来疯一样,临时又加了几段其他番邦的刀剑舞,或大开大合,或游龙走蛇,出尽了风头。
李琚这里跳完了,皇帝大赏,于是其他人也纷纷躁动着一展长才,包括吴王和忠勇王的几个成年儿子,似乎也暂时忘记了自家的地位尴尬,加入了欢乐的人群。
时至深夜,又是每次家宴常有的“差不多了就各自找乐子”时间,大家便聚集的聚集,透气的透气,就不像以前那样提前退场。
皇帝还在乐呵呵地看歌舞,皇子们敢退场啊,万一就自己退场之后,皇帝陛下整个什么事儿,别人都知道,只有自己不知道,那不是走远了吗?
所以除了康王早早就告退走了,其他诸王都不敢走,强撑着真要拼到最后了。
也有带进来的孩子们困倦了,便像往常一样,由內侍们带去旁边休息。
四个孩子,老大和老三老四都熬不住去后面偏殿睡觉,只有祸已还兴致勃勃,跃跃欲试,颇有也上场舞一段刀剑的意思,这里没有她的机会,她回了巫明丽知道,和堂姐妹们结伴出去找地方自己乐。
正是这热热闹闹的时候,忽然窗外天光大白,连闪不止,几个炸雷扎扎实实落在殿前,倒把酒酣兴盛的劲头打掉了一半,空气里的热闹似乎顷刻间就消散了一样。
皇帝陛下也抬眼向开着的窗口看去,甘露宫总管和皇后赶紧笑劝说:“震蛰虫蛇出,惊枯草木开,这是好事啊。”
皇帝陛下这才回过头来,与那些不知如何是好的舞姬讴者吩咐说:“你们继续罢。”
于是笙歌继续穿云越林,一众身着织金银的白衣白裙的舞姬继续翘袖折腰,黄橙橙的光落在她们的裙角,波光粼粼像夕阳照水,闪跃之处又像晚霞熔金,依旧是繁华之景。
许是觉察到众人的兴头受了影响,周王有心再挑头调节调节气氛,他站起来,朗声说道:“昨日黄学士酒醉咏雪,得了一篇绝佳的《雪赋》,又是苏学士的草书,比《快雪时晴帖》也不差什么。只是昨儿刚送去裱装,现在拿不出来。不过儿子一见心喜,背了全篇,真真好文字,想拿来与父亲母亲兄长贤弟们同乐!”
皇帝陛下便叫赐酒,又让乐工配曲《大雅·大雪》。
周王便和才刚的蜀王一样,昂首阔步,行至堂前,待众人的视线都投射来了,周王也负左手转身,以右手举御赐新酒,呈揽月之姿,徐吟长啸起来。
别说,这词儿是真的很艳,巫明丽倚着众侧妃仔细听,青深困得都快趴下了,杨守真和毕多仪亦觉文辞风流,殊异寻常之作,有流传后世的潜力。
不过听着听着,毕多仪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待听到一半,毕多仪忽然扭头小声和巫明丽杨守真蛐蛐:“什么昨日黄学士作的,这是黄学士的徒弟第一书院的魁首年初那会儿开文会作的赋。他们当时拟了几十个词儿,让抓阄作诗赋等,选文魁呢。大约是酒兴到了,也许是敌强我强,确实出了好些好文字。有吟月的,有颂山水的,也有咏雪咏花的。周王花了八千两银买了个时间,不叫他们外传,只交给他送进宫传唱。别的也罢了,‘乱白云之霜格,摄寒梅之雅魄’这句,我听过。真没意思。”
杨守真说:“我倒不在乎这个,有一句之得也够了。”
“没有一句之得也无所谓,但是把早就该问世的诗文强行压到这时候,还冠名给这作者的师父,我看不上周王以权财势压人的能为。”
巫明丽“噢”了一声,见周王在堂前越发汪洋恣肆,乃至有效仿阮籍李白的样子,全然不符合他又软弱又痛恨被人私底下说嘴的性格,顿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她四下看看,没看见周王妃,于是下意识地问道:“怎么不见七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