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国公打算不过问,一道细声细气的声音却响了起来:“照王妃这么说,只要是两情相悦,即便是私相授受也并无所谓?”
众人一起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备嫁的九小姐不知何时来了,她是细细小小的一个人,穿着黑色绒质大斗篷,戴上黑风帽,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她应该来的时间不长,不然听到前半截的她不会这么淡定,甚至还想攀咬。
柳国公瞪着昏花的老眼看了半天才看出来,是九小姐,呵斥道:“小姑娘不安心备嫁,在这里做甚?”
小鸾心里过了一道,不做声,只看巫明丽,巫明丽心里也过了一遍,有了四五分准:“没关系,让她说。人固有一得。”
九小姐纤细的手指夹住一个荷包,面露得意之色:“哪怕是一个低贱的奴仆,一个不能生育寡妇,一个年纪都足够当姨妈的老女人,和王妃的亲兄弟两情相悦私相授受,王妃也这般无所谓吗?还是王妃的无所谓,只对要笼络的外人有效,对自己的亲人则不然呢?”
那枚荷包小巧玲珑,颇具巧思。青缎底,上用三种绣法呈作三蓝绣,主体为艾草菖蒲,暗祝健康不生病的意思。
这个意象非常寻常,难为制作者审美绝丽,方寸之间有金银盘绣劈丝乱针等手法,作得草叶枝丫柔秀,即便是三蓝这样限制死死的配色也做得雅艳,留白之处颇有水墨画的布局。
有这样顶级的审美和做工,巫明丽只知道一个人:齐敏。
不过巫明丽更知道,巫序从未注意到齐敏,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单纯的未曾注意。
巫明丽冷冷地看着她:“九姑娘的意思,我怎么不明白?”
九小姐道:“这是王妃的婢女赠给巫举人的,上面的花样暗藏了一句和巫举人有关的情诗,怎么王妃这就不肯认吗?”
巫明丽端起茶盏,不看别人,却看柳国公夫人和大奶奶:“九小姐怕是疯了,都快出嫁的人,不知道哪里捡来一个外男的荷包,不说物归原主,也不说扔了毁了,竟私藏下来,还言之凿凿说有私情,难道她一个不解男女私情的姑娘,这时候又懂得穿凿附会了?”
大奶奶和国夫人尚未明白,小鸾已经明白了,她侧过去对大奶奶耳语一番,大奶奶恍然大悟,道:“九妹也真是的,都烧糊涂了还出来看热闹,万一让梅翰林家知道了怎么好?太太,我送小妹回房。”
然后大奶奶昂首挺胸站起来,一把薅走了九小姐指尖的荷包,掖在巫明丽带来的一个从人手里,把九小姐的风帽往下一扯,挡住她的脸,不等她说出一个字来,强行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推搡出去了。
大奶奶处理家务,小鸾凑过去和国夫人也说了两句,然后拿帕子掩着嘴,面露倦意,国夫人看了心疼不已,道:“原都是王妃的家事,偏摊在咱们这里,倒要叫人看笑话。知道的是误会,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和王妃家过不去。天地良心,我还等着四奶奶肚子里这个娶王妃家女儿,哪里就到这份上!都是误会,误会。”
二奶奶三奶奶这才醒悟过来,老国公亦附和说了两句“王妃受累走这一趟”,底下鄢质心有余悸,还好这脏水没有奔着他来,刘希心里一动,已经将前后故事猜得七七八八,心中哂笑不已,又更加确认这郎云清果然是个呆子,这样拙劣的手段都能难住他,倒很适合做自己的搭子不多事,亦不和他为难,这才是能过日子的搭档。
巫明丽再次放下茶盏,起身与老国公道:“德化侯府事尚未尽,我还得回去了。郎先生我先带了回去,接下来的事,尚有时日呢。”
老国公亦起身,道:“就不必带了去吧?便是成亲,也可以在学塾后院里安家。之前老先生携家教书,也没怎么不是,郎先生又不是要去什么地方流放闭关,留在我们这里也是一样的嘛。”
巫明丽刚才的说法本就留了空间,就是在等柳家的意思,柳国公这么说,她也就顺道留下人了:“也好。”
又将郎云清深深看一眼:“虽然不懂人情世故也是为人处世的一种办法,但臣不密则失身的道理你总是要懂的,自己的书房,自己都看不住,将来什么大事能给你办?你自己风光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我的人个个儿都有要务在身,你,不要误了她。”
巫明丽其实还不知道郎云清的相好是谁,但总不过就是常来走动的几个姑娘,除了已婚的阿柔,谁不是手里一大摊子事,如果郎云清一点警觉性都没有,总是这样轻易被人抓住把柄或设计陷害,巫明丽不敢放姑娘出去。
郎云清也想明白了,他与巫明丽长揖到地:“王妃殿下教训的事,某疏忽大意,险些害人害己,某甘愿领罚,此后一定改过。”
“你最好是。”
巫明丽与国公夫妻道别,领着人离开,临走了突然转身过来一个猛扯,把郎云清藏着掖着的那堆情书也收走了。
于老太太出殡后,于青开始了他作为君臣博弈的棋子的一段日子。
除了李琚等几个完全不在意朝政的徒弟时时上门问候,于家彻底闭门谢客。
巫明丽休息了两天,缓和精神,一大早就来到了西头小书房坐着,趁早课开始前,直接找到了方无适。
那一叠情书,中间属于女子所作的部分,虽然没有署名,虽然用的是标准的馆阁体,但删繁就简撮其精要的风格,除了方无适再没别人。
“我不看你们书信往来的内容,只看用的纸笺,这么掐指一算,两年了?我南下之前你们俩就有往来了?可以啊,瞒了两年,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巫明丽因为和于家的关系好,这些天礼貌性地穿得素净些便于来往,此时一身雪青长袍,黑锦缘边,冷得像把刀。
方无适在巫明丽对面坐着,还是一身居士样儿的水田衣,两手扭来扭曲,瑟缩许久,看见齐敏也脚并着脚地被叫了过来,看见时间快到学生们上课的时候了,巫明丽毫无轻放的意思,方无适迫不得已,才说:“……他是进士,将来,还,还可能当上某个学塾的山长,他的学生,会有大官,他的师长,有大学士,有別驾司马……而我只是个婢女,我甚至不像喜鹊奶奶柔姑娘她们,好歹是个宫女。我只是个家境败落,被叔父卖到青楼的婢女,即便殿下让我赎为平民出去了,也是个无父无女无处傍身的孤女罢了。也许这一时恋热情深,谁知道情转薄时,会不会成怨偶?”
巫明丽问道:“既然你这么想,那为什么又要开始呢?”
方无适低声道:“他是第一个,欣赏我的文才的男子。若您是男人,我终身早已可托,可惜殿下不是。又恰好他出现了,赞我读书读得明白,夸我教学生教得清楚,又以君子之礼相待,又以未来相许,尊重自持,我实在难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