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叫Vikey,是柬国语的“花”。这是J国最普通的名字:漫山遍野都是花,开过一季就算了。
人们叫她阿花。
阿花出生在文物倒卖的一条街上也是祖传造假的一条街。家里生了八个女儿三个儿子,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就是造假。上漆做旧修复再造……同样的设计同样的材料,甚至做出同样的年岁,让时光留下同样的痕迹。
只是双生一般的物件,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个是岁月沉淀出的珍与宝,一个是戳穿便被弃置的冒牌货。
就像都是一门手艺。命好的人,在发达的国家在一线城市的博物馆里做文物修复。
如她们这样的,只能在边境小国市场里,批量造着山寨的文物。
到她这一代,竞争越发激烈,更新换代科技为王。他们甚至引用了科技手段,而她学得飞快。她学了英语,还懂了中文,要把山寨做出意韵,人需要理解本质。
她并不知道,她造出的假货,有时比真货叫价还高。她们摆摊卖的东西,从来要价低廉,偶尔有上头来的订单,也不会告知去向。
但她接到的订单越来越多,在父母的安排下,只好什么都干。
假文物假香烟假证件假名牌……她的假,总能乱了真。
有一回,她因为一个上家的安排,被派到邻国的博物馆里,去观摩一批文物。她换上最体面的衣服,一路晕晕晃晃的船上下来,走进了那巨大的场馆之中。
高级的冷气吹着,透明的玻璃里亮着优雅的光。人们仰视时光的奇迹。而她突然想起自己往那些假货上做出的旧。她不知何故,有些心疼。
一模一样,而它们供奉在钻石般的玻璃里,她做的东西,只能流落在街头。
哪怕她的心底,总想着,每一件假里,都有她的真
她想有属于自己的作。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不是仿制不是复制,不用靠谎言与伪饰,而是属于自己的心血,写着她的印记。
直到她有了女儿。只有她的女儿
是专属于她的作品。
女儿的出生并不美好。那时父母已经去世,而女儿还没满月,那个男人就走了
死在一场械斗中。
女人是崖边卑微的花,男人是俯拾皆是的草。这里的人,大多生如草芥,少有人能活到天长。
恋爱得草率,甚至没有结婚。别人管她女儿叫野种。
可对她来说,那是生命中仅有的一点真。
这是她的女儿,一个完完全全专属于她的作品。不是仿制,没有杂质。
那温软得像水一样的小手,那红润粉嫩的嘴唇,那绒绒的毛发与眼中慢慢学会聚焦的神采……女儿小小的手像幼兽的肉爪,让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这里的农田大多荒废,而她却想一点点种出她自己的果实。
她教女儿读书认字,她带女儿做着手工,她接更多的单,为了给女儿挣更好的生活条件。
她希望女儿将来能去个好地方,能读上设计,能过上体面人的日子。女儿也懂事聪明,从小画图制艺,都是一流。母女俩还是在街上摆摊,一起接单子,最大的幸福,是攒够了钱,就带女儿去看看画展看看文物的展……她们只有那一身能看的衣服,可是母女俩在人群中,总是会幸福得超乎所有。
然后老宽来了。
老宽那时还只在文物街上混着。天生天养,像这条街上所有的男人一样。
但他眼光比别人毒,挑东西特别准,每次挑货,都选中了她的;而他收她的货,给钱总是特别准时,甚至价格还比别人高些。
一来二去,他们熟了。老宽有时买了吃的,就给她们母女带点;有时她们的屋子漏水堵管道,老宽也上门帮忙。
她不是没想过,和老宽在一起。吃够了生活的无数个巴掌,老宽像是突然递过来的那颗糖。
但她带着小诗,任何男人都不能让她放心。
她一次次拒绝了老宽。
直到那一天,她和小诗住的地方,被人打上门来。十几个持刀的男人,发狠要她们母女偿命。
她和小诗吓得魂飞魄散。对方表示,是她造的赝品落到了某黑帮老大的手中,所有参与过欺骗的人,都必须剁下一只手。
她不理解,她造的假货,顶多骗点游客的小钱,怎么至于被拿去忽悠什么黑帮?
她不知道,她造假技术之高超,已经让上家们拿着好几件赝品,进入了顶级拍卖渠道。
她怕得发抖,抱着女儿,恳求让自己偿命,不要伤害孩子
也就是这时,老宽来了。他像是个从天而降的英雄,打跑了那帮混子。
他又带着一身的鲜血,提供了自己的房子,让母女二人躲在里面避开风头。
外面还在盛传,有人要杀了躲避的她,用以警示。老宽叹气,告诉她,她们得罪的是近年来势头正旺的黑帮。那边的地头蛇忌惮着他,才暂时不动她们但也不是长久之计。
她恐惧也茫然,不知要怎样才能保住女儿的命。
老宽说,若他们结婚,黑帮的人看在他的面子上,或能饶了她和女儿。而且,他们已经同一屋檐之下,外面都传两人是一对,何不就坐了实?
他语气那样温良,说自己不过是个避风港,重要的是,他看见了花的才华,要帮她一步步成功变强“我会让你自己变强,不再需要我的庇护。”
当女儿的性命悬在刀尖,当他说庇护的尽头是她不必再依附
她终于点头。而这成了噩梦的开始。
“可后来,我发现他只是为了我的手艺。他拿我做的东西,去换钱,去骗人,去很多地方说是真品,要价比造价高了上百倍。”
当他成为她的丈夫,做所有东西都成了免费,而他也顺理成章垄断了她的手艺。
他在外面还有许多女人,甚至有自己的私生子。她从前的温婉渐渐生长出狰狞,他开始说她像个泼妇。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当初那些黑帮仇杀,也许只是一场他设好的局。让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女儿让步。
可木已成舟,而老宽的手段残忍。她提过分开,老宽反应激烈,拿女儿的性命威胁了她。在这里,杀死一个女孩,有无数种方式可以脱罪。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外头是狼窝,而这里是虎穴。她只好一忍再忍,自己吞下了所有的凌辱与折磨。
直到三年前,她发现老宽不再让她造假。他似乎换了一门生意。
他总是神神秘秘,她也不得而知。当她问起,他只是说“比卖假货安全,还挣得多。”
等她知道的那天,她发现最后一条底线也破了。
女儿哭着说,宽叔叔给她钱,说要她帮忙当个模特。结果却让她喝了不知什么东西,还拍了奇怪的东西……
她终于明白老宽做了什么生意。他竟然给她的女儿下了药,还让她留下了那些耻辱的瞬间。
她拿雕刻文物的刀捅向老宽的咽喉,试图与他同归于尽,却被凶狠地干了回来。
她无数次想杀了他,却总是败在了最后关头。
她能做的,只有日日夜夜守在女儿身边,不再让他接近分毫。
可女儿拍过的东西,已经被永远留了下来。
她自己也会上网,她看见了可怕的视频被放在上面,还有那些不堪入目的留言,来自各个国家,来自不同语言。她甚至无法用翻译软件去翻译,她在屏幕之前发抖。
她要求老宽删除女儿的画面,一切的求告不过助长了男人的猖狂。他甚至劝慰她,造假有什么出息,卖女儿才是正道……
她在疯狂与绝望中,终于冷静下来:她必须救女儿,要让她们母女重归自由。
她于是想到了老宽的那个箱子,里头的用户数据如果曝光,不知多少人会身败名裂。
她和女儿做好了准备。她到赌场闹事,拖住老宽,女儿到此,删除数据,换走硬盘。
却正撞见了沈恒成和她的人。
旧事说完,船舱中只余死寂。而眼前这个自称是Lynn的女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花看着Lynn,有些茫然
“你说,你们已经把那边的头干掉了,你们为什么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