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停驻,又仿佛倒流。
而绿灯带着几分清醒亮起。后面的车鸣起喇叭。
林亦舟轻咳一声:“张校董?”
张之辰仿佛回过神,车又汇入夜的车流。
“她是一个很倔的人,过得很苦,也不愿让别人帮她。长得很单薄,但身体里仿佛有无穷的力量。就像她喜欢的音乐……”
张之辰似陷入回忆:“她一直都比我强。”
林亦舟开口时带着恰到好处的小心:“您还记着她?”
张之辰苦笑:“不是记得,是从没忘记过。”
车中的音乐转入下一张同样来自柏林爱乐。
“她喜欢的音乐,我一直在听。她喜欢的风格,她喜欢的艺术……”
路灯投下影子,将他们的车一道道斩断在昏黄的光下,直到导航中的语音说着“已偏航”,张之辰才觉有些抱歉,“不好意思,我不该聊这些的。”
林亦舟只淡淡摇头:“您是重感情的人。”
她转头看向窗外,听着她曾经喜欢的曲子,被一首首播放。而她合该是个误入了张之辰青春回忆的外人。
“被您这样喜欢……”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笑
“她可真幸运。”
“谢谢您送我回来。”
车停在一处破旧小区外。
张之辰笑得温和:“太黑了,我把车开到你楼下吧。”
此时副驾上的林亦舟,感激的笑容里,完美地揉进了些许尴尬:
“地方太破,车进去不好倒出来,我自己走就行了。”
张之辰却依然温文,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他看着窗外的破旧小区,丝毫没有嫌弃,语气中只有心疼:“那你一路打拼,一定很不容易。”
林亦舟幽幽叹气:“是啊,一路只能靠奖学金。”
她说着,仿佛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
“你知道吗?亦舟,有时我总觉得……你和她有些像。所以我会不由自主地……”
“时间不早了,”林亦舟打断了张之辰,“我该回去了。”
她略一顿,“她喜欢过的音乐……都很美,谢谢。”
她说着就要下车,却被男人的手拉住。她回头,似错愕地看着张之辰。
张之辰笑:“别误会。”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张门票。
柏林爱乐。
他从前就这样,总能把虚幻的空中楼阁,突然变成现实,再像个魔术一般,送到她的面前
“柏林爱乐的巡演,恰好来了安海。明晚是最后一场。”
他的笑里,悲伤中带着某种决定。
“七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做……她很美,这些音乐也很美,可我在里面太久了。这一次,我想试着去听不一样的世界。”
他看着林亦舟:“我们一起去,好吗?”
“你疯了?”
居民楼里,视频窗口中是沈恒成和阿花,一旁还有路宜与荣。
“根据资料,张之辰跟‘欲望丛林’的背后集团联系绝不简单。”沈恒成甩出一份资料,“这是我们刚破解的内部资料。张之辰家从他十一岁起就败落了……”
那年那座大宅里,处处是张之辰的痕迹,却处处没有他的名字。他在那海市蜃楼中,像一个苍白的影子,绝美又绝空。
“……但他从十五岁开始,获得一份高额奖学金,十八岁时,更获得出国名额,授意全部来自程维也就是石锋的母亲。”
“他后来进入乐团,惹出烂摊子,也是程维力保,让他全身而退,还去了英才当校董。”
林亦舟调低电脑的声音扮演她母亲的林妈妈已经睡熟。她不愿打扰老人家的休息。
“所以?”她的声音沉着。
“所以你和他靠得越近,越可能引起他背后程维的注意。那个女人站在张之辰身后十年,一点都不简单!”
荣的声音有些焦急:“我早就说把他直接做掉!可你说不要打草惊蛇。那现在这算什么?”
林亦舟悠然搅着一杯牛奶,搅棒却绝不沾壁这是她从边境混出来的手艺之一。
健康而清贫的林老师,不烟不酒,她喝下那甜美的牛奶。
“知道石延小朋友告诉我什么吗?”
“什么?”阿花听得一愣一愣。
“他的叔叔石锋,轻易不回安海。除非……”
牛奶被一饮而尽,林亦舟笑得微妙。
“除非校董里,有谁出了什么事……”
蛇不可惊,却未必不可引。她轻轻用指尖抹去嘴角的奶沫
“他可是特别提了张之辰校董。”
安海大剧院的音乐厅外。
张之辰有些焦急:林亦舟已经迟到十分钟。
他们将错过开场曲,只能在场间进入。
出身音乐世家,他从小被告诫,必须准时,必须衣着整齐,扣子系到第几个,袖口卷成什么模样,皮鞋的质地怎样才最好……他被以贵公子的方式抚养长大,却在慢慢没落的家族大船上,维系着日益远去的衰荣。
十一岁那年,他心心念念的柏林爱乐巡演来安海。他恳求母亲让他前往。
“哪怕最便宜的票也可以!”
母亲已经当掉所有值钱的家私,她仅余一件体面而好看的衣裙,上头的真丝褪色又磨损,却被一次次努力熨平。她轻轻将张之辰搂入柔软的怀中。
“我们在家听CD,好吗?”
“怎么可能呢?这跟现场怎么比?不是你们告诉我的吗?现场演奏有CD录音无法比拟的……”
“辰辰,我们已经破产了。”
母亲一遍遍尝试告诉他,家里已经没钱,父亲已经欠债无数父亲是个没有规划的艺术家。他原本吃版权的钱,而盗版的猖獗互联网下载的兴起,让传统音乐人的经济所得大为缩减。父亲在绝望中孤注一掷,为一个所谓的电子音乐工作室,贷款投入巨资
却惨遭滑铁卢。
一切过往的荣耀与典雅,仿佛都随一张张借条归于尘土。
可是他无法想像,人怎么可以不听现场?人又怎么可以不穿着定制的礼服去演出?
乐器分三六九等,最好的钢琴才有最好的材质,才可能达到艺术的极致。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爱钱,可是他爱美好的东西爱艺术中美好的一切。
可为什么美竟无用而艺术却烧钱?
他只想要优雅从容,生活却逼他挣扎狼狈。他不比任何人差,他有着王子一样的外貌,有着技高一筹的天赋,却深陷贫困的沼泽。他从小被人夸奖,早已在高台上下不来。
他不甘。
上等的灵魂,为什么会沦落到下等的背景?
他出色的才华与气质,还有家中那剩余的几件行头,让他辛苦撑过了十一岁到十五岁的时光。
他以第一名进入附中,人们以为他还是那位富家子弟,他亦从不标榜自己的吃穿用度。没落的贵族少年,他的气质里写满了高贵,可他的衣衫底下满是看不见的漏洞。那么多女孩说他长得好,那么多老师夸他的天分,却因为出身,只能在一次次攀比中,勉力挣扎。
阳光和煦的他,陷在物欲的泥潭中,进退维谷。他透支了家里微薄的生活费,撑出了表面的光鲜。他想,他是内里已经腐坏的那件艺术品。
他是家里那台老旧的钢琴,顶级的品牌,顶级的出身,每一个琴键看着仍黑白分明而光鲜,却在潮湿与污秽里,早早崩断了内里的每一根弦。
断曲不成章。
直到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