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阳光,以七年后的温度,洒上钢琴。
她的最后一曲,是门德尔松的无词歌。这曲名字偏又玄妙
《失去的幻想》。
门德尔松的旋律一生甜美顺遂,这首曲子的底色却高傲凄美。在前进的动感中,在连奏与跳音的跃进里,像是曾有什么人,明知宿命还拼命靠近。可如歌的旋律,却被一个又一个的休止符打断
七年前的那个休止,七年后的这个停。
林亦舟,缓缓合上琴盖。属于周亭的少年心事,如那起伏的琴键,随同岁月封尘。
她竟微微笑了。
她的笑意那样轻柔,在场的校董们都不由心头一颤。
她在笑中,轻轻展开一方手帕。洁白的帕,擦拭雪白的额。指尖微动时,有中年校董滑动了一下喉结她是诱惑,她是那毒。
而林亦舟放下手帕时,轻轻开口。她的神态未语先羞她的嗓音语声怯怯:
“我……我喜欢孩子……”
她的眼中带着一点闪躲,仿佛要遮掩什么藏好的真相。
就在这时,一名助手匆匆将一张纸闯入。他将一张纸交到张之辰的手里。
校董们瞥向那纸,都不由皱眉。
张之辰展开那纸,似有所觉,他看向了林亦舟。
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却带了一丝凉意。
“林小姐,你在撒谎。”
夏日炎炎。
云莲山的脚下,却有一座南国中建出的冰场:英才国际冰场。
这冰场在安海市很是著名。冰场铺就的全是真冰。巨大的银白色顶棚隔绝热气,制冷管道不记成本地输入着寒气,以人工冷源,在酷暑中,造就雪地冰天。
南方城市中的冰场,大多只作商用。而这座冰场专属英才国际所有,教书育人之余,用金钱的力量,轻易改写了大自然的法则。
南国盛夏,这是富家孩子的奢侈。
冰场一半教授花样滑冰,另一半则是冰球训练场。
冰球在国内冷门,却在国外吃香。许多孩子学冰球,只为日后出国方便社交。
冰刀划过冰面,孩子们身姿矫健,在旋转飞跃与碰撞腾挪中,丝毫无惧。仿佛预示着日后的城市丛林中,他们也将成食物链上的精灵与猛兽。
巨大的屏幕中滚动着标语,迎接下个月的校际冰球赛事。
可在冰上的热情与激情之外,一个年许十岁的男孩,却孤独地站在场边。
他有混血的五官。碧绿双眸,雪白肌肤,还有柔薄的双唇,是一张好看至纤弱的脸。
他的身后,是数位保镖。而他盯着场内的男孩们,面无表情。
有孩子在远处休息,他们轻声议论着:
“那就是石延?”
“对,就是他。听说学校就是他家里开的。”
“长得真好看啊……”有小女孩仰慕的声音。
“听说智商也超高。之前测过,属于最厉害的那一档。他弹钢琴还特别厉害!”
“切,那又有什么用?他有怪病。”有男生不服。
“不是吧?”听者惊奇,却又好奇。
“你居然不知道?他不能晒太阳,也不能做运动。所以每次体育课,都只能选冰场里站着。哈哈……”
明明都是孩子,几个男生的议论却刻薄之极。
“听说他从小就练冰球,还选去了青少年的冰球队呢!”
“买的吧……他们家的钱,都能买多少个冰球队了呀!”
“那谁知道呢?是我妈妈告诉我的。结果后来发病了,就退啦。因为这个,他才被家里送去弹钢琴的。嘿!”
他们的话越说越是难听。石延这样的男孩,家世豪富,长得又风光占尽,他们早就暗暗嫉妒。人都说孩子天真纯洁,然而他们最不知道恶的后果。表面攀附站队,实际孤立攻击。在上流私校里,攀比从家长到学生,是一条一以贯之的河流。
“冰球转钢琴?啧啧……”
议论声传到石延的耳中
他的听力太好,家里在让他冰球转钢琴时,曾安慰他说,你有学音乐的天赋。
所以他无法选择静音。
冰球教练讨好地走到石延跟前。
“Stephen,累不累?”
石延抬眼看教练,心想这教练人这么高,脑子却长到哪里去了呢?
他不问那些花滑转了数十圈的女孩累不累,不问那些冰球场上满场飞的男孩累不累,他却问石延这个一直站在边上的累不累?
而教练看着这只有十岁的小少爷,却像面对一个百岁老妖,心里着实捏了一把汗:这可是祖宗的祖宗。
石氏家族的小少爷,石延。据说是某个远系旁支的孩子,却不知什么原因,被选到了跟前。
早就有人给他打过招呼,这位小少爷有病,一旦见光太久或剧烈运动就容易出事,可他偏偏体育课不肯休息,每次都要来冰球场边待着,让所有人都被盯得发毛……
但今天,小少爷只一沉吟,却十分合作:“我累了。”
说完,他礼貌地对教练致意,然后指指那几个议论的男孩。
“他们也累了。”
冰球教练一愣:那是几名预备役的学生,要选送下个月比赛的。
累了的意思是……
石延天使般的孩童脸孔上,现出成人般绅士的笑:
“让他们休息两个月吧。”
保镖们簇拥着他,有人准备好了遮阳伞。
有人躬身垂询:“延少,不如去琴房?”
冰球教练在余震中,听见有人安排发令:
“备车上山。”
张之辰的手中,展开那份影印件。
那是一张确诊书,附在某大型音乐公司的机密解约合同上。
半小时前,被负责背景调查的人,传到英才国际的校董办公室中。
这是来自张之辰的人脉,由他安排的人在欧洲调查得来。
从林亦舟的相片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他不知何故,总觉得有些奇异,似乎撩动某处神经。
他已经站在同龄人难以企及的高峰,区区一个美人并不能把他如何。
但这个女人的相片,却让他奇怪的生出欲望,又在欲望中生出寒意。
“林小姐,你有中度焦虑症?”
而心理医生提供的确诊书上显示,林亦舟因多年前比赛失利,导致压力过大,遇到大型赛事会紧张冒汗甚至昏厥。
该症状不定期发作,所以虽然技艺高超,却发挥不稳,以至于无缘成为顶尖钢琴家。
解约合同上显示,该公司原本预备签下林亦舟,却在录音时发现她发挥失常。根据此前协议,解除与林亦舟的音乐合约。由于事出尴尬,所以不予公开。
看见这确诊书,此前腹诽的校董们,都不由有些释然,又不由有些同情。
难怪这绝世的美人明珠蒙尘,也难怪这高超的琴艺只能屈于陋室。
林亦舟垂眸看着地面,阳光洒在那里挑逗她的足尖。
“心理医生”“机密合同”“公司人士”……沈恒成和阿花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全部设置妥当。
校董们交头接耳,都有些难以决断。
成为钢琴家无望的美貌女子,只想在余生教书育人。这是多么让人动容的存在。
但她的焦虑症若是发作,会否影响教职?
此时此刻,林亦舟却始终没有开口。
直到墙壁上的时钟,指向下午三点三十五分。
外头的走廊上,传来几分骚动。
窗外走来一行人,为首的一个混血男孩,走过窗边。
“因为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窗外的脚步,突然停住。
十岁的男孩,在窗边立定,望向那发出这句话的身影。
钢琴边上,一身白衣,楚楚动人的女人,说着自己人生的挫败。
她的声音里,不露一丝痕迹,仿佛只有枯萎掉的一颗心
“……你们听说过明日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