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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半轮月

一亿双眼睛 绮窗如故 2808 2024-02-27 22:22

  出成绩那天,周亭坐在小城的网吧里。脚边是邻座扔下的烟头,鼻尖传来泡面隔夜的馊。

  网吧采取实名制。还未成年的她,许了十块钱,换一个满脸青春痘男生的五分钟。塑料桌被电脑烤出暧昧的焦糊,一排荧蓝光下,有纸团发黄软皱在桌角。汗味骚臭,打游戏的男人们脏话连篇。

  把帐号借她的男生,眼底是熬夜后的青灰。他咬着半截烟,白雾中斜了一眼周亭。苍白瘦弱的女孩,腰背挺得笔直;她修长的指尖点上发黑的键盘,手心拱出半轮月,在这荷尔蒙挥散的荒滩上,将满未满卷动潮汐。

  “这小妞有劲儿!”他坏笑着与邻座低语。声音刻意压低,又刻意释放。那拗出成熟和历尽千帆的语调,是大龄男生的暗示,也是带了腥膻的挑逗,可周亭并没有转头。她甚至没眨眼睛。

  午后灼人的潮热里,她是冰冷的一汪泉。黑沉,平静得不可思议。

  总让人疑心下头潜了某种兽,随时冲出水面撕咬。

  周亭的听力几近恢复,但此刻,她的背景里没有杂音。

  她敲下十八位的准考证号,耳边响起的,只有这错落上下的十八声闷响。褪色的灰白键帽,被逐一击中。没有和弦,全是单音。包含了字母数字还有她的未来。

  附中的官网很卡。直到五分钟的最后十秒,页面才在线与线的卡顿中,缓慢读取出来。横平竖直的表格,一栏栏列得分明,演奏,视唱,文化有棱角也有弯折的数字,是分数,以及名次。

  她看向那个名次。名次旁,表格中的白框里,浮出她准考证上的脸。灰蒙蒙的五官,透过屏幕,穿越四面八方飘来的呛人烟雾,直直看向她自己。

  周亭扔下十块钱,离开了网吧。

  “你要离就一起死!”

  一周前,等待成绩的焦灼里,周亭从琴房回来,周思远的声音在吼着,随后传来一声巨响。

  是家里的钢琴,被周思远用椅子砸了。那共鸣与巨震,一声声,击打向居民楼四面八方的包围。

  “死就死!我把刀给你!你来!你来啊!”

  陈放的声音歇斯底里。有邻居开了门缝偷看,脸上带点雀跃,见周亭回来,又忙将门紧闭,似怕沾染不祥。

  周亭沉一口气,走到门边。还没等她敲响,门就被从里踹开。

  酒气扑面而来,陈放被周思远拖着,她精心烫卷的长发,此刻像一把廉价的菜,横拽在男人手中:“婊子!你他妈跟个老头!你要不要脸!”

  陈放一只脚上的鞋已掉了,露出肉白的足踝。另一只脚上,高跟凉鞋的鞋根锐利。她狠命踢向周思远下体,飙出口的话与平时判若两人:“你个怂货!除了嘴你还有哪儿硬?除了扣我东西你还能干啥?床上不行!哪都不行!”

  周思远挥挡着,仿佛能挥去陈放的指责。他的一只手上还有刀。那把水果刀,被湿软的果与菜磨蚀多年,早已失了光泽和锋利。

  刀还是刀,拉扯久了,只好虚张声势。

  陈放是在半个月前,突然提了离婚。

  那些天,她离奇地没有过问周亭考试的发挥,也没有关心陈音音的学业或恋爱,只是在那一晚的饭桌上,当最后一口猪肺菜干汤款款喝完,她放下筷子,仿佛说起今天的汤水不错,闲闲说了一句:“我要离婚。”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提,所以周思远没有当真。可陈放接着提出了财产分割的方式还有子女日后的安排:“音音和亭亭跟我走。”她的语气轻快,“我们再也不回来。”

  陈放说出这话时,周亭捧着只余薄薄一层米粒的饭碗,低垂着眼。

  她没有问“走”是什么意思,也没有问“不回来”的话,她的学业该怎么办。她满心记住的都是陈放那句话里的:“亭亭跟我走”。

  她吞咽口中的米饭,嚼出麦芽的微甜。

  周思远一开始以为,这是陈放又一次的闹脾气。他骂骂咧咧后,忍了两天没喝酒,晚上又试着不打牌。结果随之而来的,是陈放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

  “你是离婚离上瘾了?”周思远尖酸地讽刺:“我不是你那倒霉前夫,我不可能签。”

  “那就起诉。咱们法院见。”

  陈放的声音还是轻快,脸上有淡淡荣光。

  于是周思远被告知,陈放这回出轨的对象不简单。

  一个美国老华侨,能带陈放出国,能给陈放料理污糟事儿的钱,能让陈放重新过回她富太太的日子。老华侨大龄无子,愿意接受陈放的女儿。陈放终于在她还剩最后一点风韵的时候,攀上了最后一根高枝。

  陈放给周亭描述她们的未来。

  “他在费城。那边生活成本低,城市特别漂亮,四季很分明。冬天还会下雪。亭亭你还没见过雪吧?听说吃的也好。你要吃不惯西餐,那边有中餐日餐,你去了一定喜欢。”

  陈放在周思远砸破的钢琴前坐着,为周亭描绘那遥远的梦:“你记得妈妈给你听过的音乐吗?费城有交响乐团,百年历史了,现在的指挥是穆蒂。等去那边,我们帮你申学校,你还可以参加那边的比赛。你记得Boston国际钢琴大赛吗?费城离波士顿就五个小时。以后你还可以考乐团。这边的附中考上考不上,都没关系……”

  那天,陈放在周思远气冲冲地离开后,拉着周亭的手,语气中全是呵护:“亭亭别怕。妈妈一定会带你走。”周亭看向陈放,母女俩都脸带淤青,陈音音逃到学校住校,陈放搬出家门。就连周思远的儿子周渊,也受不了家里的鸡飞狗跳,而搬到朋友家去鬼混。只有周亭被单独留下,却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陈放在歪斜破碎的琴键上,轻轻弹着不成调的曲子。周亭知道陈放从来不喜欢这台钢琴。陈放弹过斯坦威,而这不过一台二手的珠江。陈放却不聊音乐,说起了仿佛不相干的事情,“妈妈很久以前还看过一部老电影,叫《费城故事》,爱情电影,特别浪漫……亭亭你没看过吧?以后妈妈带你看……”

  周亭为陈放送衣服时,见过那个老华侨,黄黑的牙齿,微秃的斑发,说话时带出股粘着油的腻味。她不知道这算怎样的爱情与浪漫,但在陈放日复一日的描绘里,遥远费城的雪也好看,光也温柔,直要把这座南方小城里的绵绵阴雨,映成苍白透明。

  对周亭来说,小城有和风,小城有细雨,小城有陈放从小为她启蒙的点滴回忆。小城有她为之奋斗的音乐学院附中。

  可费城,那从未去过的费城……周亭去书店翻过世界地图,翻找着费城的模样。她记忆力惊人,那字里行间的描述,一下印入脑中

  在周思远打骂后的疼痛中,周亭在脑海中一遍遍默念着那些句子:“位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东南部,是特拉华河谷都会区的中心城市。市区东起特拉华河,向西延伸到斯库基尔河以西,面积334平方公里。费城是美国最老最具历史意义的城市之一……”

  她合上双眼,耳边是陈放诱人的声音:

  “亭亭,你帮帮妈妈。”

  很久以后,周亭还记得那个夜晚

  那是一场台风的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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