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考生周亭准备。”
周亭站起来。她脱下外套,窗外的雨,泛入一丝凉。
她已经蹭掉鞋上的泥。一身黑裙,垂落身前。这曾是陈放的战袍。她的贵重礼服尽数充公,唯有这件学生时的裙子,意外留在箱底。她将礼服改小,还是用了别针。其中一根,还隐隐扎着周亭的后腰。微刺微疼。她要把腰挺得很直,才不会被后腰的针扎疼。
十二岁的女孩,应该是青春而明媚的。
可周亭一身黑裙,肃然而立。
“一快速练习曲,二复调,三古典奏鸣曲的快板章节;四自选曲目……”
门口确认细节的老师,有些惊讶:“……《梅菲斯特圆舞曲》?”
周亭点头,确认。那老师的脸色,有些复杂。
《梅菲斯特圆舞曲》,著名作曲家李斯特的炫技代表之作。音域宽广,变化丰富,对比强烈,将钢琴的特色发挥到极致,也因而技巧难度极高。
这一般是本科入学级别的考生,才会选的曲目。
而眼前这个女孩,只有十二岁。
哪怕囫囵吞枣弹下来,又能诠释多少曲中深意?
周亭看见对方皱起的眉头,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她从小就有这个能力。当然,也因为她从小就被告知,自己既没有父亲的血缘,也没有母亲的血脉。所以,她过早懂得了自己的人微言轻,也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
周亭不像陈音音,那比她大了七岁的“姐姐”,会撒娇也爱偷懒,从不为难自己,专挑些流行热门中稍微小众的曲子,难度不高格调又有,表情甜美带点忧伤,一身白裙走上台前,也很能引十八九岁的男孩子们一看。
二流的诗人永远光鲜,一流的匠人反而干瘪为艺术献出了自己的身心,便没有生活。
周亭寡言少语。她从不看电视,漫画小说电影,于她而言,也十分遥远。
她知道自己的性格,不算讨喜。也明白自己的某些选择,不被理解。
但她从来不在乎。
周亭在钢琴前坐下。她整理裙摆,手臂传来隐隐的疼。
这道伤来自一个月前。陈放再次彻夜未归,回来时身上带着说不清的味道。
周思远喝了一夜的酒,终于在天明时爆发,抽出的皮带挥向了陈放。
是周亭挡在了陈放的身前。
事后,周思远昏沉着去单位上班,陈放抱着周亭哭:
“妈妈就是当年糊涂了,才变成今天这样。亭亭,你一定要考上附中,一定要为妈妈争口气!”
陈放的眼泪那么灼热,烧到了周亭,她一颗颗擦掉陈放的泪,点了点头:“我会的。”
陈放带泪满意地笑。她为周亭的伤口上药,又抚过周亭的双手,珍之重之:
“我的亭亭,是最像我的。”
陈放不知道的是,这份“像”,来自周亭的强求。
三岁学琴,周亭过目不忘天赋惊人。可再好的天赋,也需要走过极致的训练。从三岁起,到十二岁,九年里这么多的日日夜夜,近三万个小时的练习。周亭从来不用人催,比谁都要自觉。
学艺烧钱。别人拼财力,而周亭拼了命。她练到十指水泡,练到不眠不休。
只为了陈放的一点笑容。
周亭爱陈放。她的妈妈,那么漂亮,那么优雅,还教她钢琴。对周思远来说,周渊是A,陈音音是B;对陈放来说,陈音音是A,周渊是B;对他们来说,周亭是永远的选项C。
可陈放时冷时热的眷顾里,总有那么多的蜜语和甜言。来自母亲的话语,来自师长的温柔。陈放或许是在扮演,周亭却总要当真。
虽然她隐隐明白,陈放并不真正属于她。
只有她的琴弹得好时,只有她的成绩拿第一时,她才会听见陈放说出那句,让她中盅的咒语般的话:
“还是亭亭像我。”
她总在想,若能积累足够多的相似,是不是就能取代血缘的毫无瓜葛?
旋律在周亭的手下流淌。
手臂力量要足手腕运用要活,脚下踏板要灵……
钢琴不仅是手指的艺术,更是全身心的调动。去表现音乐内在的冲突,去展现旋律之中的对抗。
“考什么附中!我不可能为她出学费!”
“你还去复试!你们母女就是吸血鬼!”
一周前,周思远看到了复试的通知书,将周亭推倒在地。
她被摔出了轻微的脑震荡。
可这又如何呢?周思远在日日夜夜的发疯中,早为周亭身上留下了这样那样的伤。
可她很聪明,总能让礼服外的部分不留下痕迹毕竟,周亭只有这一件礼服。
周亭想,自己有把握,自己一定行。脑震荡已经半愈,身上的伤口掩饰得很好。礼服今天熨得服帖,所有的不确定因素都被她掌控,她会拿到第一,她会被免掉学费。
将来,她会从附中毕业,她会考去北京,她会上国音或央音,或是出国。她会在艺术的道路上,超越当年的陈放,越走越远。
行云流水,平地惊雷。
考场中的钢琴上,周亭已失去了痛觉,她的体内,肾上腺素随音符上扬,是战场中的兴奋。
她不是半吊子的陈音音,她不是没天赋的周渊。
她也不是那些伤害过陈放的一个个没用的男人。陈放苍老时,她会是那个陪在她身边让她安享晚年的女儿。
她会为她而战,在岁月迁延后,握住陈放慢慢长出皱纹的手,在她每天睡前的耳边,柔声说着妈妈晚安。
她足够强大,会当得起陈放的骄傲与温柔。
曲子到了最后一首
《梅菲斯特圆舞曲》。
这曲子还有一个名字《魔鬼圆舞曲》。
歌德的诗剧《浮士德》中,那与浮士德做了交易的魔鬼,就是梅菲斯特。
他提供了权力享乐野心欲望,让浮士德与他签下灵魂的契约。
“亭亭,你觉得魔鬼是什么样的?”
“邪恶。”钢琴前,她这样回答陈放。
这曲子,充满嘲讽的意味。那故事里的魔鬼,诱人堕落,多么疯狂。
陈放却摇头:“错了。”她微笑着,看入周亭的眼中,指尖点在周亭胸前那命定的休止符。
“他是你心中的渴望。”
一曲终了。所有的考官,都有微惊。
门口那曾抱以怀疑的老师,此时满是被折服后的震动。
十二岁的周亭,展现了她高超的技艺。
她的技巧,习自陈放,却青出于蓝。她的触键,圆融沉稳,异峰突起。她的气韵,自生其中。
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处理
她或许不懂权力,不懂野心,也不懂欲望与享乐。
但她懂渴望。
她的妈妈,喜怒无常脆弱多情。但她能看懂陈放的不甘与放纵,她也珍惜陈放给她的片语或只言。她和陈放之间那稀薄的母女缘分,是在她一曲曲的强求中,才这样演了下来。
人说,弹琴久了,都会有肌肉记忆。
对陈放的渴望,就是她的肌肉记忆。
考试已到了最后的阶段。
周亭能读懂人的表情。考官们的表情里,她知道,稳了。
哪怕一身的伤,哪怕一周前还被愤怒地推倒
她现在,只需要再完成最后一关的视唱练耳,这个第一,就将属于她。
不能是前三,不能是第二,必须是让周思远无法置疑,让陈放彻底开怀的那个第一。
钢琴前,那标准音给出的一瞬,周亭的耳朵却突然开始嗡鸣
她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