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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休止符

一亿双眼睛 绮窗如故 3304 2024-02-27 22:22

  “我叫周亭。”

  一把被风掀出骨架的伞,从人群上方撑来。

  十二岁的周亭,递上她的准考证。

  四月春已过半,雨总阴晴不定。沉在软泞云后的雷,忽远忽近。风急,绞着雨。枯黄的叶子,湿淋淋卷了满地,干脆淹掉了水泥的路面。

  南方的树,会落两次叶子。一次在秋,牺牲掉的叶子,减少了水分的蒸腾,让母体得以过冬;一次在春,让出位的叶子,留下曾相依的枝头,使新叶得以发芽。

  这是音乐学院附中招生考试的最后一天。

  附中门口,考生和家长们撑开的伞,在雨中支出一片片原本互不相干又无奈彼此绞缠的空间。门口堵得厉害,喇叭声和家长们的嘱咐声交错混响。能够走到今天的,已是三试。那些卖房陪读的砸锅卖铁的重金求一节大师课的严父慈母们,走到这里,终于看见了自家孩子漫长征途上的曙光。有人语重心长有人厉声提醒,那撑起的伞下,是一个个家的希望。

  孩子们的雨衣和外套下,露出正装的一角。稚气未脱的男孩们,套着故作老成的西装;青葱又紧张的女孩们,小心拎起礼服的裙摆,生怕被泥泞的路面弄脏她们柔白的纱或粉嫩的缎。公主裙和泡泡袖的蓬松,鼓在风衣的袖子底下,显出一点青春仓促的味道来。

  周亭的衣衫半湿,半高跟的鞋底沾满了泥。陈放给她的旧礼服是一身黑,并不怎么合身。

  她是一个人来的。

  十二岁的周亭,已经拿过很多的第一。钢琴的学业的各式各样比赛的,她一上考场和赛场,就发挥极稳,曾有评委说,小小年纪,就有大将之风。

  可今天这次不一样。附中钢琴系今年招十六个人,十二个名额给了附小。留给社会考生的位置只有四个。而免学费特招的名额,只有一个属于榜首。

  她必须拿到这个第一。

  为了陈放。

  肩上的包已经半旧,里面是厚厚的谱子。上头布满了陈放为她做好的标记。那些技术点那些感情处理那些旋律跑动……漫延在每一个音符的起落与铺排。陈放带学生时,总习惯用笔将谱面标得很满。她会在钢琴旁,一边带着拍点,一边下笔不停,这里宜缓,那里需重,铅笔随旋律跃动在谱面,圈起一串串乐句。

  可只有周亭演奏时,一曲终了,陈放才会闭上双眼。

  她的笔尖,会轻轻敲上钢琴云衫木的音板,沉浸在余韵之中。

  睁开眼时,她总会露出那动人微笑:

  “亭亭,你是我的骄傲。”

  周亭被人流揉进候场区。大理石的地面上,粘满了泥湿的脚印。一圈圈,层层叠叠,像一张出路不明的地图。

  周亭找了角落处坐下。她的头很晕。

  周思远这次动手的时候没有留情,她的脑袋一直有嗡鸣的晕眩。脑震荡的症状在慢慢消失,她已经不再干呕,但最近这几天,仍时不时会有头痛和耳鸣。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准考证,上面的“周”,是周思远的周;可那个“亭”,是陈放送给她的礼物

  她在福利院被陈放抱起来的时候,还没有名字。

  漂亮得惊人的女婴,胸前却有一道胎记,曲曲折折,像根钩针,又像闪电,按传统的说法,这孩子将来命运坎坷,恐怕连累家人,所以才被生父生母抛弃。

  陈放当时扑哧一笑:“什么鬼话,这明明是钢琴谱上的四分休止符。”

  陈放是钢琴老师,她耐心向二婚的丈夫周思远解释,五线谱上的休止符,让旋律在此停驻音乐得以呼吸。

  这才是生命力的意思。

  她让周思远把女婴抱回了家,为她起名为“亭”。

  周亭就这样,进入了这个重组家庭。

  周思远和陈放,从前任婚姻中各带了一儿一女,周思远的儿子叫周渊,陈放的女儿叫陈音音。

  各随其姓,各有异心。

  而抱养的周亭,姓随养父,名由养母,是他们未来养老的那个选择。

  所以从最开始,在这架微妙的五人天平里,周亭就是那个用来牺牲的砝码。

  可是陈放握着她的小手,认着谱面上一个又一个的四分休止符时,曾温柔地对周亭说

  亭亭,我们有缘。

  周亭的养母陈放,年轻时在这座南方小城里远近闻名。因为美,也因为有才。她曾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入音乐学院的钢琴系,又以第一名的成绩,光荣毕业。毕业音乐会那天,来自公子与富商的花篮,挤满大堂。

  钢琴家的路太苦,追求者无数的陈放,于是放弃继续深造,早早选择嫁人生女。

  她在最好看的追求者里,选了最有钱的那位。丈夫家后台极硬,自有产业也风生水起。陈放在最美的年华,顺利飞上枝头。在当时的小城里,还没几个人出过国。疼爱她的丈夫,却早已带她去过了世界各地,他们在奥地利看演出,在纽约听音乐会,去悉尼听歌剧。

  陈放穿着高定的礼服,用闪着钻戒的手,优雅拍出“Brovo”的喝彩时,坐在台下的骄矜,盖过了她不在台前的那点遗憾。

  可结婚才三年,女儿陈音音还没满周岁,丈夫家就倒了台。丈夫破产入狱,家中财产通通充公。陈放垂泪到狱中向丈夫说了几回此情不渝,却还是在一年之后,让人带去了离婚协议书。

  荒废三年,艺术的道路已挤满后起之秀。陈放要再嫁,却被小城中的人传她克夫。

  选择一下变得稀少。年华渐长,离婚带娃,前夫入狱,婆家破产……

  陈放的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她顶着一个个家长的白眼,带着那些天资匮乏的孩子的课,养着她单亲带娃的家。直到女儿陈音音四岁那年,她才找到了愿意接盘的周思远

  一个当时看来前途无量,如今看来并不成器的公务员。

  周思远有过一段婚姻。前妻生下儿子周渊就去了世,小城中便传他克妻。

  陈放克夫,而他克妻,有想看热闹的有心人,便在一次饭局里,将两人玩笑似的搭上了线。

  周思远入世多年,早早学会了体制内的那套话术。开口心怀苍生闭口兼济天下,人生在世不图钱,要回报国家贡献社会。大话一套接一套,主要是一句“将来该有的都会有”,加上几分神秘色彩。言下之意,是日后必有前程

  让彼时还有一丝浪漫主义残余的陈放,再次选错了人。

  结婚以后,陈放才发现了周思远的不思进取。

  他可以成日看着政策指点江山,却在实际的工作里,只图安逸。在基层待得久,他摸出了一套混日子的高招。而他在单位最大的价值,是替领导饭局挡酒。应酬饮宴,闲余贪杯。婚后周思远每晚的酒气,熏臭了陈放的床。

  陈放带课的收入,比他体制内的工资要高,他乐得让妻子多花一点,自己存钱养好亲生的儿子多年饮酒,影响了他那方面的质量。陈放几次怀孕,孩子都没能成型留下。

  琐碎逐渐磨去期待,又磋磨成龃龉。多次争吵后,生不出共同孩子的两人,抱养了周亭。

  而陈放是在周亭三岁时,第一次出了轨。

  周亭还记得那一天,周思远发了好大的脾气。

  陈放彻夜未归后的脖子上,有一道发紫的红,像她偶尔心血来潮亲在周亭身上时,蹭出的唇膏颜色。很久以后回过味来的周亭,才知道那是吻痕。

  周思远对外好好先生,却擅长在窝里横他向陈放动了手。

  “婊子!”

  这成为周亭记事起,出现频率最高的词。从三岁起,混杂在一段段高雅的钢琴旋律中,为周思远的一次次打骂开场。

  周思远并没有离婚,陈放却也没有停止在外留情的脚步。

  她还年轻,怎么能没有爱情。她见过奥地利的日落,看过悉尼的日出,她穿过最闪耀的裙子,有过四个保姆,如今却在亲自洗菜刷碗,被一个日日醉酒的窝囊废骂她婊子。

  也是那一年起,陈放开始教周亭钢琴。

  彼时,她的亲生女儿陈音音,已经十岁,既没有继承她的美貌,也没有继承她的琴技。而周思远那个便宜儿子周渊,天天沉迷网游,摁鼠标的手看不出一点灵性。

  陈放在纷乱的心灰意冷中,将周亭的小手放上钢琴。

  却发现了一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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