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亭没有理她。洛斯然冲上前,将那晾起的衣服往下一扯,她翻到袖口,上面绣着“ZC”的字样。
“是之辰学长的衣服吗?”
周亭不置可否。
“周亭!”洛斯然那嫩生生的脸上,满是愤怒,“第一是你的,首席是你的,之辰学长你也要抢?”她的眼里盈出泪水:“你还帮他洗衣服!她们说得对,你就是表面清高,实际上不知道怎么……”
周亭终于开口,她冷冷地问:“不知道怎么样?”
她逼视着洛斯然,后者有些害怕,洛斯然一跺脚,冲出了宿舍。
周亭淡淡,将衣服拉回,晾回衣杆上。
月光下,那雪白的外套,似有光。
周亭去还外套时,向张之辰道谢。
张之辰说:“谢就不用了,有个忙,你能帮我一下吗?”
他的笑意中,深藏着某种不可知的诱惑。那不像一个指挥对一个钢琴的笑,更像是一个少年看向一个少女的好感与温柔。
周亭的敏锐,让她有些踌躇。她知道张之辰的本事,也知道无数附中女生为之竞折腰。她怕张之辰提出什么她做不到的要求。她不懂温柔,也不懂细语。更不可能学着别的女孩,去陪他吃饭。她厌恶与人靠得太近,她早已尘封了对陈放的渴望,更亲手戳破对爱的幻想。
然而,张之辰将周亭带到了自己的琴房。
附中的琴房是一人一卡,张之辰的琴房里,有两台钢琴指挥系没有条件天天用乐团练,双钢琴基本上能将管弦的声部都交代清楚,而他们还有一门课程,是双钢琴交响乐演奏。
“可是跟我搭档的同学,最近请了病假,但我双钢琴交响的作品就要演了。你能帮我配合一段时间吗?”
张之辰说着,递给周亭一份谱子。
周亭低头:“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
热情的西班牙舞曲,适合盛放的夏天,也适合融去一块晚春仍不愿化掉的坚冰。
她点了头:这曲子,曾是陈放带她弹过的。那时她还小,陈放身高比她高,在另一台钢琴上,总是俯视着她。亭亭,来。亭亭,开始!
迟暮的春,终于向着夏天进发,周亭与张之辰在乐团以外,开始了双钢琴上的合作。
张之辰的琴技惊人,让周亭有些意外。他在指挥台上是王,在钢琴上则像个诗人。他玩弄旋律,将各类风格切换自如。他和陈放不同。陈放是夕阳晚晖,舞步中有着颓靡的张狂;而张之辰是旭日初升,舞步里是挥洒的诗篇。
两台钢琴相邻相依,他们感知着彼此的共鸣。抬眼时,视线相交。张之辰的眼神里有火,几乎要将周亭烧尽。他懂周亭的每一个处理,总能与之默契地协调。音乐中,他像知音,又如知己,带着周亭走向奔放的舞步。
曾经,这样懂她的,是她那离开后已无音讯的母亲。而张之辰,精通各类音乐风格曲式结构,专业知识上比周亭别有见解。在三年后,周亭竟感觉,自己又有了一个能抬首相望的人。
走出琴房时,看见泥地上,落满了鸡蛋花。南国的花朵,香而脆弱,总能随风而落。
周亭轻轻拾起了一朵花。
洛斯然对周亭的恶意越发明显,附中的女孩中流言四起。
周亭不管不顾,只练着自己的琴。某天回到宿舍,发现自己的衣柜被人泼了水。洛斯然的笑又冷又硬,还带着小公主的泪眼汪汪。
周亭默默将那些旧衣服一件件下水拧干。
然后她回身,从厕所接出一盆水,在洛斯然的尖叫声中,倒满了洛斯然的衣柜。
“下不为例。”
水滴淌落她的脚边,周亭踩过水洼,踩过女孩们的谣言嫉妒恶意。
她走出宿舍。
最后演出那天,周亭代替张之辰的搭档,与张之辰合奏了仲夏的激情。拉威尔的音乐,奔放自如,而更关键的是,张之辰为这场演出的周亭,备了一条鲜红的裙子。
他以演出质量要紧为由,带周亭去量体裁衣。软尺围上少女日渐成熟的身体,崭新的裙子在身上层层绽放。裙子无比合身
这也是周亭从小到大,第一条合身的裙子不是陈放改的旧礼服,不是陈音音穿过的旧裙子,也不是遮盖住所有女孩特征的宽大校服……
那裙子,让她在万众瞩目中,如花盛放。
演出结束时,张之辰回到后台,在鲜花之中,看着红裙围裹的周亭,轻轻拥抱了一下她。
那是很久很久以来,周亭得到的第一个拥抱。
她不怕恶意,无惧暴力。可她怕温柔。
她几乎是逃出了后台。
“对不起。周亭,我太激动了。”
张之辰找周亭道歉:“我请你吃饭赔罪,可以吗?”
周亭拒绝了。张之辰非用谈演奏理念的借口,把她按到餐厅里的那天,她提前在食堂打饭放到了宿舍,她坐在张之辰的对面两小时,没动一筷子。
但他们的交集还在继续,乐团演出在即,他们日日相见朝夕相处。张之辰绝口不提感情,只和她谈音乐。
周亭不会接受人送花请吃饭,但她无法抵抗音乐的圣洁。张之辰用上千年的音乐与艺术将自己包裹,每一句奔向她的话语,都带着大师的余响。
她无法拒绝。那不是张之辰,那是音乐,是她人生仅余的光。
离秋季公演还有两周时,指导老师找来,说张之辰想加一个小节目,是个四手联弹。
“是他自己写的曲子。他说你更能配合他的风格。”
周亭想拒绝,可这来自老师的指示。
周亭情窦未开,可再懵懂也知道计算。
从乐团,到双钢琴,再到四手联弹,距离在越来越近。
张之辰看她的双眼,也越发灼热
她所害怕与逃避的,始终是她自己。
四手联弹的排练第一天,周亭将红裙洗净叠好,放在袋子里,预备还给张之辰。
而张之辰乞求似的,把一份谱子放到周亭的面前:“就弹一次,算我拜托你!”
周亭视奏自己的部分,张之辰在旁沉默地配合。他们的双手时而交错,时而并排,呼吸相闻。
一曲终了。周亭无言
“这是根据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你弹的Cadenza改的。”
张之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天,你的琴,像一朵花,在我眼前开放。”
他听见热情,听见激情,听见不甘沉沦的生命。
周亭看着张之辰,她似乎猜到了后头的话。但她没有打断。
“这是为你写的曲子,周亭。你总把自己关起来,可我知道,你比谁都盼望自由。”
她被陷在学费与杂费中,她被锁在钢琴和梦想里。她被困在陈放离开的那个春天。
他将谱子翻到背面,藏在表情记号和音乐术语之后,是一行意大利语,也是这曲子的名字<Libertà>
“我想做你的自由。”
周亭尝试将谱子合上,尝试从钢琴边离开,张之辰却拉住了她。
钢琴前,张之辰吻住了周亭。那一刻,他的眼中是志在必得的火花,是终成大事的狂喜。
少年的唇,似阳光和煦,温度里有专属于花季的潮湿。困锁的愁城里,他释放了她,想换她的奔赴。
周亭一直睁着双眼,不知何故,她在张之辰的眼中,看到热情,看到沉溺,竟还看到了
一丝她未能看透的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