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卷起浊黄色的太阳。散如白沫的星斗,点点溶散,随海平线外的苍蓝一同谢幕。
女人们站在悬崖之上。死去的方金已烧为灰烬。她们让尘灰随海风扬走,不留痕迹。
祭奠的白色花朵,放在密林中的一座座无名碑前。初开花,祭无名人。
风穿过亡灵的居所,Lynn站在碑林之中,她觉得这安宁有些太过了。远离了惨叫狰狞鲜血欲望,这是阳光下的白昼。
没有女人的幻影,没有片刻的温存。
光被潮雨洗得发白,与闷窒的高热一齐压向了她。
她听见风。
想起很久以前,在某个下午的漫长练习后,她终于攻克了跋涉已久的技术泥潭。她抱着她的谱子,走出那间琴房。门前木棉开放,她当时闭上双眼,花树下也曾听风。
原来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人会有一瞬的空白。不是狂喜,不是兴奋。
是知道那段路已经行过,而她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人。
她的手,已经真切地沾过血腥。从今往后,每一步都是她的选择。
Lynn闭上眼,是十二岁的周亭,站在她的面前。
而周亭凑近她的耳边,声音中是那一年轻柔的微风与梦,全不知后来的世事与沧桑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Lynn终于睁开眼,手里只有她的枪。
海风凄厉。剥去夜的朦胧,这是属于她的真实。
身后传来不平的脚步声,李老太走到她的身边,打着手语:
“那些人都带来了。”
火星在空中划过抛物线,炽热的焰舌升起在墓前。
一个个曾经的贵客,被捆绑着押送到一座座墓碑前。他们的话骂得当然难听,而Lynn一一听进耳里,像海风的节拍。
“放了我们!你们这帮不要命的婊子!”
“求求你们,我有钱,我给你们钱,什么方式都可以……”
有的痛骂有的痛哭,有的发狠有的求饶。在他们看来,这是一场精心蓄谋的绑架与勒索,位于边境小小淫窝,胆大生事,要绑了他们这些有钱的男人,骗票大的。
而Lynn面无表情,她穿过一座座墓碑,走向那些被捆绑跪在墓前的男人们。她身后的火烧起黑烟,密林中有飞蛾与蚊虫,此时都被烟驱散。
“跪。”
Lynn的指令干脆。男人们被一一踢倒,跪在墓碑之前。
“拜。”
那些无名之墓里,埋葬了曾经挣扎哭泣自尽的女人们。拜这些欲望丛林的线下用户所赐,她们死在边境的海边。只有一方净土,掩去肮脏的伤痛。
漫天纸钱如雪落下,男人们俱面带惊恐,一拜再拜。迟来的道歉毫无意义,这样的跪拜只为了告慰亡灵。
那个掩去面容的女人,极美极冷,却仿佛白日里的无常使者,随时勾男人们的生魂索命。
她被亡者环绕被罪人恐惧。她站在死亡与罪恶之间,白日焰火烧在双眸。
一双苍老的手,轻轻摁住了Lynn。
身后的李老太,用手语,向Lynn说出她的担忧:“不要变成另一个方金。”
地狱中的数千个日夜,Lynn学会残忍,也学会报复。而她是曾经那么纯净的孩子,参赛证上的女孩曾奔往光明……当她在深渊饲身斗虎,李老太恐她终成恶龙。
可Lynn轻轻推开了李老太的手,她漠然道:
“他们的死期,不在今天。”
男人们在极度的恐慌中,捕捉到了这一句,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Lynn闭上眼睛,她的双耳,听到海风扬起听到密林风声,听到遥远地方传来的汽笛
“来了。”是她在等的那条船。
树影交错笼罩在她的身前,Lynn穿破那暗与暗的虬结,往前直奔而去。
一个身影出现在密林深处。那是阿布。他手中有枪,他眼里有她。
鹰一样的双眼,死死盯向这个尝试改写规则的女人。
“你会死的。”他用最朴素的语言,说着最直白的事实。
Lynn却只轻抚了一下阿布的脸:“那就再也不见。”
她转头朝码头奔去,一路拨开与人同高的蔓草,踩出一地光的碎片。
阿布看着Lynn的背影。
很少有人知道,她曾有机会离开。
阿布和哥哥亡命多年,哥哥玩女人,而他只玩枪。他厌恶哥哥那样的放纵,他以为有朝一日定下来,他会找个小白花一样的女孩,温柔可人,情窦未开,最好还要有一点笨,抚慰他漂泊在刀尖多年的心。
而他第一次遇见Lynn,是她在密林深处练枪。
干军火走私多年的他,立马听出那是一把劣质的自制枪。可他远远看见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弹无虚发,每击必中百米之外挂了一张网,网点上错乱点着一个个绳结子弹打在最关键的位置,六发打完,那张错综复杂的大网,轰然而散。
这需要判断需要思考,需要精确的计算,更需要笃定的出手每一颗子弹,都不能被浪费。
而他走上前时,只看见一个才十七八的女孩。耳朵上还戴着巨大的耳机,那是为了防止听力在枪声中被损害却出现在这样的密林中。
他震惊于少女的枪法美貌与神秘,而她只冷冷看了阿布一眼,转身走时没有回头。
他第二次看见Lynn,在一帮顶级老千之中。
那是李老太的赌场。李老太在边境是赌中一绝,人哑腿瘸,因不知名的原因受制于方金,但她开的赌场,从来只赚不赔。
那赌场的角落专开一桌,给逃到边境的老千们。他们都是被世界各大赌场封杀的顶级老千,实在无趣,来此解闷。
那天的桌前实在热闹,旁人告诉阿布,今晚李老太让她的干女儿来陪这帮老千,简直送羊入虎口。阿布于是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女孩。赌场的女人们,都花枝招展,而她一身黑色西服,面具半掩。可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那样的眼睛,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
她在老千们之中坐下,听人说,这是Lynn,一年前来到赌场帮忙。李老太亲自教了她赌术,但这是第一次,她跟一帮顶级骗子玩牌。
那一晚,Lynn输得彻底。
她愿赌服输,送上筹码。阿布有些失落:她神乎其技的枪法,似乎在赌桌不灵。
但接着,又有人告诉他,李老太天天让Lynn在那一桌老千当中练。输多少都无所谓,李老太给她送钱。
阿布也不知何故,刀口舔血的空档,就去那儿看她怎么上当。
慢慢的,他发现,同样的错误,这个女人绝不犯第二遍。
她与老千们的对决中,从牌到术,一日千里。在种种骗术与诡局中,她学得飞快。而她下手又轻又快,他发现她会弹琴,那指尖与手腕的运用,被她化于无形。老千们对她青眼相加,一边赢着她的钱,一边夸着她可造之才。
一年后,她赢了桌上所有的老千。
也是那一年,阿布终于忍不住,独自走进了“欲望丛林”。
他和哥哥阿坤曾经来过,当时阿坤又一次踩过了界,想带他到此说和。从小到大,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永远只把他当个打杂小弟,从不正视他的野心或需求。他发狠地倒掉哥哥敬他的酒,只短暂停留便离开。
可这回,他是直奔这儿最传奇的Lynn而来。那时,他已经知道她是方金的女人。他们弟兄和方金有着种种矛盾,但只要有钱,方金可以将她给任何人一夜风流。
他对她的渴望与日俱增,只想把这个女人放入手心。
他花了足够多的钱。他想,一定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名字。
而当他们终于坐在同一个房间,她取下金色的面具,露出丛林中那惊鸿一瞥的容貌。
他未经情事的身体,以张狂掩饰紧张。“我叫……”
“阿布。”十九岁的Lynn,却淡淡说出了他的名字。
她勾起唇角:“你终于来了。”